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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松了口气,道:“这倒罢了,地藏王菩萨确是个普度众生,有慈悲心肠的。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京城城北地藏庵就是他的道场,和贾府里也是相熟常有来往的。赶明我带了你去拜一拜,也就是了。”
宝钗面上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笑道:“母亲这些日子里甚是辛苦,何必亲自跑一趟?碰巧哥哥新近想买城北的一处宅子,叫我也帮着参详参详。我因这些日子总不得闲,还没动身。不若择了吉日,我竟带香菱去地藏庵还愿,顺路看看那宅子,岂不便宜?”
薛姨妈上了年纪的人,身为当家主母,正月里诸事都需她操劳,确实是乏了,听了宝钗的话顿觉甚合心意。虽则宝钗是年轻的未嫁女孩儿,论理不该由她出面料理的,但一则薛家寥落无人,薛蟠不能成事,宝钗不得已之下已是帮着薛蟠料理了许多生意,薛家上下都不把她当寻常女子一般看待,二则地藏庵里都是尼姑,又是贾家相熟的庵堂,左右不过跟王夫人招呼一声就罢了,因此薛姨妈想了一想,不疑有他,竟觉得很妥当,便应允了。于是看了黄历,定下正月二十五是吉日,宜求神拜佛。
谁知次日是正月二十一,正巧是宝钗生辰,兄弟姐妹们少不得都来贺寿,各自拿了贺礼不提。正团团坐在一处说笑间,茜雪捧着一套衣服从旁边走过。贾宝玉见了,好奇问道:“大正月里,怎地穿这般素净的衣服?难道宝姐姐竟不喜欢穿红色?”
茜雪抿嘴一笑,解释道:“姑娘一向稳重,倒不喜欢那些颜色鲜亮的衣裳。况且这是早先吩咐我熨了,预备过两日去地藏庵拜佛时穿的。只是素净些,不欲张扬的意思,并没有犯什么忌讳。”
林黛玉自小和贾宝玉一处长大的,情分自是不同,见他同从前的丫鬟茜雪说话,不免留意,走过来正好听到茜雪言语里多有维护宝钗的意思,触动心事,想起宝钗一向的好人缘,心中就有些酸酸的,转头笑着问宝钗道:“宝姐姐竟是要去拜菩萨吗?不知是寻常的拜一拜呢,还是想求什么事?”
这日正好史湘云也在贾府里住,就一同到梨香院来玩。她素来是个爽朗的性子,没什么心机,听了黛玉的话,就问道:“若是寻常的拜一拜,是怎样,若是想求什么事,又是怎样?”
其时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在贾府各处吹风,造势金玉良缘,说有个和尚断言宝钗将来是要配有玉的,诸如此类。虽只是透出些风声来,但林黛玉何等聪慧敏感,心中免不了为此不快,少不得编排几句,因笑着说道:“若是专门求什么事呢,自该到那最灵验的地方去求,方不负了宝姐姐一番虔诚的心意。常听人说水月庵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求姻缘是最灵的,宝姐姐何不去那里求?”
时下女子婚姻不能自主,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贵族家未出嫁的小姐,最重身份,更不得轻易为自己谋划姻缘,否则往重里说了,是德行有失,往轻里说,也会被别人嘲笑了去。因此但凡聪慧的女子,无不担忧自己将来所托非人,却不好将这一份心情,堂而皇之宣示于众,只是互相拿这个事情当戏言互嘲,面带羞涩地为自己澄清。
其实林黛玉这番话里暗暗带刺,若是遇到一个同她一般聪慧敏感的女子,虽明面上不好翻脸,也少不得以最优雅的姿态、最巧妙的方式反唇相讥,找回场子才好。只是宝钗正为香菱的事情悬心,再加上生性也不是喜欢计较的人,遂温言笑道:“我只是寻常的拜一拜,顺便带香菱还愿。她幼时几经辗转,曾求菩萨庇护,如今总算安顿下来,特特禀明了我母亲,说要往菩萨的道场还愿。我母亲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就准了。”
众人听了,啧啧称奇。湘云最是个好事的,头一个跳起来道:“既是这般灵验,我也要去地藏庵见识见识!”
惜春也说:“听闻地藏庵在城北,比水仙庵路还远好几里呢。故而我竟没去过。如今想来,倒是憾事。”
探春听了便道:“即使如此,咱们索性禀明了太太,就和宝姐姐一起去地藏庵看看,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怎么样?”
宝钗教香菱提出去地藏庵还愿,原本为的是地藏庵地处偏远,她好避开了人,私下放了香菱的,如今听闻这许多人要和她同去,想来王夫人和凤姐哪怕不得闲,也必然遣了许多人陪着,在旁护卫,只怕防守严密,倒不好轻易行事,不觉暗暗叫苦。她把眼睛望向林黛玉,心里想着黛玉素来多病,是个喜静不喜动的,必然会出言反对。谁料到贾宝玉在旁听说了,也想凑热闹,不住地央求林黛玉道:“好妹妹,我们就和宝姐姐一起去地藏庵玩,好不好?”
宝钗见了这副情景,不由得心中一沉,知道贾宝玉是贾府的凤凰蛋,平日里捧在手上怕化了的人,娇贵不比旁人,若他要去,这仪仗还不定有多大呢!
果然不出宝钗所料,待到正月二十五那日清早,荣国府里浩浩荡荡出来许多人马,前呼后拥地把贾宝玉的马车围在中间,另有许多辆车子分别坐了林黛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并她们常使唤的丫鬟。贾母年纪大了,懒得走动,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各自有事,竟是贾赦之子贾琏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许多家丁押阵,清道的清道,护卫的护卫,一行人径直向城北地藏庵而去。
那地藏庵虽不是贾家的家庙,里头的姑子们倒也是常到贾家走动的,得了他家许多香火例银,因此格外殷勤,屏退外人,安排佛事,竟是色色的妥帖,连宝钗都寻不出什么间隙来。莺儿见了这般排场,不觉咋舌道:“原先倒不觉得甚么,如今才知道贾家竟是这排场!咱们家在金陵还不能呢!”
宝钗笑着解释道:“自古商不与官斗。咱们家专营皇商,自是不如他们家在朝中做官的,来得尊贵。这也没什么,各有各的缘法罢了。所谓各行各道。你且先不要说这个,打听打听那刘姥姥可曾来了?”
莺儿笑着答道:“已是来了,在后院柴房呆着呢。姑娘真个好眼力,我先前还想不到,这种老妪,竟然能有这等眼力魄力,竟是个会办事的。”
宝钗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觉微笑。她先前接济刘姥姥时,只是听那个声音说刘姥姥讲义气,是个知恩图报的,故而结交,原先也没想着怎么样,想不到竟然因为香菱之事,这么快就要托付她了。
这刘姥姥倒是个爽快人,听说送过银子给她的薛家姑娘要她藏个人,竟不多问,不过三言两语就应承下来。这日贾府在地藏庵上香,庵中原本是杜绝外客的,宝钗只当刘姥姥进不来了,谁知她头天扮作是往京城赶路的行人,带着板儿推着一辆车子趁着黄昏闯了进来,摸出几十个钱,好说歹说想着留宿。庵主自然不把这点子小钱放在眼里,却有个姑子是常年负责后院柴房的,受不得刘姥姥的哀求,况且想着多挣一分是一份,见刘姥姥是暮年的老太婆,怪可怜见的,板儿又年纪极小,一团孩子,料想不妨碍的,悄悄开了后院柴房命他们住了,叫她次日早些赶路。
宝钗带着香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香,还了愿,法会却还没有散,众姑子都在前头大殿里默坐诵经,宝玉、黛玉诸人只觉得好奇,在旁边默默看着,惟惜春常年和姑子们玩耍,想来是有几分佛性的,也坐在一个蒲团上诵经,一眼望过去竟是像模像样的,令人忍俊不禁。湘云原本觉得无聊,正带着丫鬟翠缕观赏庵里的建筑景致,一眼望见了惜春,忍不住跑过来跟宝钗说道:“宝姐姐,你瞧四丫头这模样,若戴上个帽子,像不像庵里的小尼姑?”
宝钗也笑着回答道:“她常和小尼姑们一起玩耍,想来倒是沾染了几分佛性。这也是好事,比不得你总喜欢穿宝兄弟的衣裳,扮作个假小子,到处唬人。”却是嘲笑湘云大年下女扮男装穿贾宝玉衣裳闹着玩的事情了。
湘云本来是个爱作小子装扮的,她们姐妹们是互相嘲笑惯了的,知道只是玩笑,因此不怒反喜,道:“听莺儿说姐姐扮作男子,也甚是好看,改日里还求姐姐也这么改装一回,咱们比一比。”
宝钗同她玩闹够了,却收起笑容,嘱咐道:“这些都是家常里胡乱穿着唬人的,为的是看着有趣。若是叫外面人知道,倒容易惹人非议,也就不好了。”湘云笑着道:“谁说不是呢。”深为敬服。
两个正在说话间,宝钗忽地一愣,听那个数日未曾发声的声音突地开口叹息道:“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