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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从噩梦中惊醒,免不得冷汗淋漓,胸闷气促。
莺儿和茜雪两个丫鬟,这夜正巧是茜雪陪侍在床边,听到动静,忙起身看时,见宝钗额头鼻尖皆是汗滴,不觉惊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宝钗恍惚间摇了摇手,答道:“不相干的,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声音低微不可闻,全然不似平日声气。
外头莺儿已是听到动静,拿了灯进来,见到宝钗这副模样,也是慌忙问着:“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还是那种病又犯了。茜雪你莫要慌张,先去厨房要了热水来是正经。”用手往宝钗贴身小袄里一探,说道:“姑娘出了许多汗,这小袄已经湿了,还是换一件罢。”
宝钗仍是恍恍惚惚,惊疑不定,暗道:“常听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个梦委实来得古怪。梦中诸景清晰,色彩异于往日,竟似真个经历过一番似的。只是我却与宝玉有什么相干?麝月是他房中的丫头,怎地反倒侍奉起我来?怎地梦中住所败落,衣饰黯淡,竟似末世的光景,细想起来叫人惊怖。想来梦是反的,必然做不得数。不然,母亲那般疼爱哥哥,他怎会娶了那样的媳妇儿,竟是连母亲也不顾了!”
细思一会,心中委实难以平静,不觉打起哆嗦来。莺儿在旁见了,心疼不已,忙催着茜雪去寻热水,自己伺候着宝钗先把贴身小袄给换了下来。
宝钗只顾想着心事,任由着莺儿张罗,不多时已收拾妥当,披着件家常穿的蜜合色大棉袄拥被而坐。莺儿又从暖壶里倒了一钟水,奉于宝钗,宝钗张口喝了,心中犹在想着那个梦,想起梦中薛姨妈的埋怨,心里难受之至。
茜雪知道莺儿是从小服侍宝钗的,深知宝钗日常起居习性,因此对其言听计从,听了莺儿的话,就慌慌张张去厨房里寻热水,刚出了门,走在外头连廊上,只觉得寒风扑面,暗中叫道“好大风!”又觉其中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忙举了灯笼细看时,却见地上树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了。
茜雪想起宝钗的那种病,不由得暗自叹道:眼见快要到腊月间了,正是深冬时节,旁人唯恐天冷,日里夜里手炉汤婆子诸物不离身,姑娘病发之时却是浑身冒汗,得了这样古怪的病,幸得姑娘为人宽厚,故无人腹诽。只是这般病症闻所未闻,将来若是嫁了人,可如何是好,岂不是惹婆家嫌弃,也怪不得薛姨妈见王夫人有意亲上加亲,就赶着迎合了。
茜雪正胡思乱想间,突然间前面转角处有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倒唬了一跳,欲放声叫人时,廊上的风灯一个摇晃,恰照见那处,见正是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孩站在那里出神,不是香菱又是谁?
茜雪惊魂初定,笑着赶上去道:“我当是谁呢,倒唬了一跳,想不到却是香菱姐姐。听姑娘说,香菱姐姐大喜啊。怎地半夜不去睡觉,也不去服侍太太,站在这风口里做什么?莫不是欢喜得狠了,睡不着觉?你身子骨弱,留神别着了凉。”
其时以茜雪、文杏这等丫头们的见识,身为丫鬟,待到一定年纪以后,大多被拉出去配小子,从此祖祖辈辈为奴为婢。若是似香菱这样的,能被薛姨妈这等人家开了脸正经收做妾室,从此吃香的喝辣的,有些体面,简直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虽然薛蟠那般人品,略有不足,但也是难得了。故而有此一说,并不是故意奚落香菱。
香菱也知道茜雪是好意,忙笑着掩饰道:“夜里起夜,顺道出来略站一站,这就回了。”
茜雪信以为真,遂去厨房,待到指挥着两个婆子提了两桶热水沿原路折返时,却见香菱还愣怔怔地站在那里,见到茜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一挪地方,呆呆说道:“这就回了。”
茜雪心中觉得诧异,未及多想,不多时已进了屋,莺儿早听见动静,迎了过来,笑着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又见到两大桶热水,咋舌道:“这些水连洗澡都尽够了。难为你大半夜里辛苦。”
几个人慌忙伺候着宝钗盥洗,茜雪便随口提起:“刚才出去,姑娘猜猜看,我遇到了谁?新姨娘想来是魔怔了,竟然大半夜里不睡觉,在走廊里吹风呢!外头开始下雪了,也不怕冻坏了她!”
宝钗听了,和莺儿对望一眼。莺儿和香菱相处的日子比茜雪久些,知道她受宝钗耳濡目染颇深,未必把薛蟠妾室的位子看在眼里,正在担忧间,就听到宝钗吩咐道:“莺儿,你出去看看,若她还在那里,嘱咐她注意身子,若她有话想对我说,教她过来就是。”
莺儿答应一声,忙披了外衣出去看时,见香菱仍旧在那里徘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寒风拂动她衣角,显得格外形只影单。忙将宝钗的意思向香菱说了,香菱迟疑半天,却道:“并无什么想对姑娘说的。夜深了,还请姑娘早早安歇,我这就回去了。”
莺儿也是无法,回来后向宝钗言说如此如此,宝钗怅然半晌,苦笑道:“若她有什么主意,须得自个儿说出来,旁人才好帮她。不然名不正言不顺的,叫人怎么说呢。就算强行为她做主,日后若有什么不顺心遂意处,难免她不心生后悔。”
莺儿似懂非懂,只得应了。宝钗说了这话,心思似安定了许多,想起那个可怖的梦境来,也不像先前那么惊惧了。主仆三人收拾妥当,便安歇了。
莺儿只当宝钗经这么一闹,次日起身怕是要犯那种病,谁知道却好,次日照样神清气爽,早早去薛姨妈房里请了安,又陪着薛姨妈一起用了早饭。
薛姨妈因自觉说妥了香菱之事,心中欢喜,倒比平日多进了些饭,和宝钗说说笑笑,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四下寻不见香菱,只当她要当新姨娘了,脸上觉得害臊,故而不好前来服侍。这于奴婢而言自然是颇不知道分寸,薛姨妈心中不悦,却一向宽待下人的,不好轻易为这个事情发火,正有几分不自在间,猛然见文杏进来回道:“昨夜半夜里下了点子雪,香菱想是受了凉,早上额头竟是滚烫的厉害,不能过来伺候太太了。”
薛姨妈闻言诧异道:“竟有这般事!我只说她平日里勤谨,怕劳累了她,昨晚上特特吩咐不消她服侍,原意是教她调养好身子,不想竟病了!”
宝钗是知道些根底的,听了这个消息也有些难受,正寻思间,就听见薛姨妈冷笑道:“世上偏有这么巧的事!我昨夜刚说要把她给你哥哥,她就病了?别是心病吧,宝钗,这可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宝钗慌忙说:“母亲却是错怪女儿了。虽则哥哥纳妾之事,女儿心存疑虑,少顷有一句话要说给母亲听,但这却与香菱什么相干?她身子一向怯弱,想是受了风寒,还求母亲开恩,打发个大夫来给她看看病,用上几剂汤药,也不枉了母亲素来对她的提拔栽培。”
凡大户人家的风俗,正经的主子得了病,有个头疼脑热的,自是要请大夫细细诊治的。寻常的丫鬟小厮们,哪里有这般好运,少不得硬挺着,若是病重不见好时,就要移出二门外,任其自生自灭,免得将病气过给别人。如今香菱受了风寒,按规矩也只得以静养为主,因此宝钗才要特意提上一提。
薛姨妈既打算把香菱配给薛蟠,自是准了宝钗的话,吩咐下面的婆子们赶着去办了。上次薛姨妈发病时,薛家是特地禀明王夫人,托王夫人安排了贾家相熟的张太医前来诊治,如今香菱生病,却不必那么麻烦,只请了外头正经坐堂的大夫,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恩典了。
宝钗见诸事妥当,四周已无外人,才向薛姨妈缓缓说道:“昨夜母亲所说之事,女儿足足想了一夜。这固然是香菱的造化,但未娶正妻先纳妾,将来哥哥娶了新媳妇儿进门,只怕会生祸端。若遇到那贤良淑德的,也就算了,遇到那善妒的,恐……”
薛姨妈不等宝钗说完,就冷笑道:“我当你又有什么新鲜话!这些话你昨日就说过了!我就不明白了,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谁家新媳妇这么不贤惠,就敢闹出来了?就连你凤姐姐当日,嫁到这贾府来,也不过暗暗地将几个屋里人给打发了,这已是算十分厉害的了,又会有什么祸端?”
原来,豪门大家的风俗,竟是在公子哥们未成亲之前,先往屋里头放几个人服侍的。四大家族贾家、王家、史家、薛家,莫不如是。薛姨妈当日也深受其苦。如今她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反将其奉为正道,认为既是自己经过这番的,巴不得天底下的女子都经过这么一遭,才是正理,她才好平了这胸中意气。因此那维护陋习的心态,竟比那些身为既得利益者的公子哥们更加坚定迫切了许多。
宝钗不过聊尽人事而已,见薛姨妈如此固执,也只能这样了。她又和薛姨妈说了一阵子的话,回房看了一阵子账本,打听得请来的大夫给香菱把过脉了,果然是风寒之症,遂去她房舍中看她,按住她仍叫她在床上歇着不必坐起,缓缓道:“你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此事非要你自个儿拿主意不可。无论是走是留,总要照顾好自己身子。似你这般糟践自己,若是伤了本源,可如何是好,又有什么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