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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锦程身边今天并没有带邱东,而是带了他的助理,助理正站在一旁给他整理着什么文件。而傅锦程坐在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略微倾身与厉南川在说着什么。而后者,正十指交叉着放在腿上,悠悠哉哉地靠在沙发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傅锦程说了什么,他也只是微微点头,倾听的认真是有的,只是明朗的态度并没有体现出来,以至于傅锦程心里有点没把握,厉南川对他的事务所究竟是否属意。那天竞标并没有定下哪一家作为盛世集团新一年的法律顾问,倒是有三家表现出色,被盛世集团约了详谈,而傅锦程的律师事务所就是其中一家。
原本轻声谈话的氛围被打破,厉南川和傅锦程都不禁停了下来,目光双双朝来人看去。
这是陆云端出狱之后第三次见傅锦程,他已经能够做到无动于衷。这也是他第三次见到债主,他也已经能够淡定。
漂亮真皮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一个穿着面料考究的衬衫,一个西装剪裁精致。
盛世集团总经理的办公室地板干净如明镜,甚至能倒映出陆云端身上穿着那件发白的蓝t恤,脚上穿的军绿色凉鞋在地板铁灰色的光泽映衬下,显得暗淡无光。
陆云端只向厉南川点头示意,“厉总,水我送来了,另外还送了五桶,放在隔壁的会客室了。没水了可以随时换。”
说着,他单手提水走到饮水机旁,将空桶放在一旁,一手握着出水口,一手托着桶底,底朝天倒了个儿将水桶安在了饮水机上,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很明显这活儿做惯了,与在这个城市操持生计的打工仔没啥两样。只是面容清秀,气质素净,看着有那么点违和。
傅锦程的眼神将他的样子描摹了个遍,神情比听傅锦程作报告时还要认真上几分。他知道陆云端目前的工作是送水的,可真的亲眼看到陆云端熟练地提水、换水的时候,酸涩的感觉让心脏不那么好受。
厉南川从他刚进门的那一刻有些晃神,可没多久那放过去的眼神一瞥,就像风筝似的被收了回来.他突然比方才多了几分认真地注视着放在面前的资料,修长的手指在洁白的纸面上敲了几下,一贯好听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傅律师,你看这里,能不能再帮我解释下——”
傅锦程强迫着自己将心神拉回来,“好的,厉总……”
陆云端并没有马上离开,新装的饮水机似乎有点问题,带着他进来的小姑娘告诉他出水有点小,他正慢慢调试着,房间里有傅锦程,作为律师在工作,他也在工作,真是操蛋又神奇。听到傅锦程正在解释着一些法律条款,那些内容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像是隔了几个世纪的旧书本被自己翻开,扑了一鼻子灰,看不清楚。
厉南川的视线此时又悠悠哉哉地放了出去,风筝飞起,天上有白云在那一端。他看着俯身工作的人,修长的脖颈,乌黑的头发,以及,发白的t恤下隐约显露的线条。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渴。
于是,一直端坐在沙发上的厉南川拿过手边的空水杯,也不让助手帮忙,越过正在讲解的傅锦程走了过去。
傅锦程随着他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知道厉南川要去装水,而送水的那个人还在,所以,他不敢回头。
陆云端调试好机器,起身。
毕竟是大热天,盛世集团的空调虽然开得再低,一番动作也让陆云端的脸上脖子上都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今天忘了带自己的那条毛巾,抬起胳膊将脸在肩头蹭了蹭,衣服上就留下了一道水印。
厉南川很是随意地从小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这里有纸,擦擦汗。”
他的脸上是一贯的温和笑意,被他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有些惊到的陆云端愣了一下,默默地接过厉南川递过来的纸巾。
陆云端已经发现,明明只是见过几次面话都没说上几句的厉南川对着自己总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好像跟他们认识了很久。可是他的笑容和动作都是自然的、充满着好意,和他的声音一样不容人拒绝。
“谢谢厉总,我先出去了。”陆云端手里拽着一把纸巾说道。
“好。”
在陆云端退出去前,他见厉南川却已经转身,一手插、着口袋,气势十足地站在傅锦程身后开口说着,“刚刚你介绍的那个暂停公司上市交易的案例有个环节我听得不是很清楚,能不能再讲一次?盛世集团有个下属上市公司和它的情况很像……”
傅锦程在做得很端正,端正得连动弹下调整个姿势都好像僵住了。他刚才不言不语却一直聆听陆云端的声音,只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陆云端什么时候和厉南川熟悉了起来?
在大门关上的那刻,陆云端瞥见了傅锦程僵硬的侧脸,以及厉南川对自己投来的温和一笑。
陆云端靠在电梯处的走廊窗户旁并没有走,他来之前去取款机里查了下卡里的钱,不多不少五万整——足够自己把明年的房租交了,把厉南川的手机和欠成哥的五千块钱还上,多余的钱大概还能带江伯去医院检查下身体买点营养品补品啥的……
这五万块对现在的傅锦程而言也许只是个小数目,可在他自己手上能把生活提高一个档次。
陆云端捏着银.行卡翻来覆去地接着窗外的阳光打量着,身体力行地体会到了“人穷志短”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这体会简直要刻骨铭心。
可忍不了啊……陆云端将银.行卡贴在自己的胸膛,只觉得这张卡想把剑插、进他的心脏里。收了这张卡,就是犯贱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和谈话声,其中夹杂着陆云端相当熟悉的厉南川的声音,像是一条小溪缓缓从自己身边流动,明明并没有碰到水,却能在这炎夏里让人感觉到一股舒适之意。他的声音,可以给他的形象加好几分,陆云端心想。
他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一步一步,那脚步声像是响在心里,沉稳而有力。
陆云端这次没有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傅锦程,他径直走到二人面前,礼貌地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厉南川点点头,掏出那张银.行.卡递到傅锦程面前语气平静地说道,“这张卡还给你。”声音像是深冬夜里下的小雪,又寒又轻。
陆云端发现厉南川在听到自己说的话时,态度不明地一挑眉,见自己扫向他,用拳捂手清咳了下,“不好意思,电梯还没到,需要我回避下吗?可是办公区的大门已经关了——”厉南川思索着道。他说的时候态度很是诚恳而有礼貌,这样让他一个人滚蛋不太适合吧?
本来出于他从小到大的礼貌和教养,他应该立即掉头走另外一条走廊才是,那边还有个电梯。然而,说着违心话的某人可没打算告诉陆云端那边还有个专属高层人员用的电梯。
有求于他的傅锦程和欠着他的陆云端虽然不是很情愿,却也没有直接开口,厉南川态度自然地开始等电梯,直接当人家默认。
电梯也不知道怎么了,在九楼了停了许久。有求于他的傅锦程不大好意思开口,索性沉默,默然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张银.行卡。
“云端,不管怎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先收着用,不够的话再说。”傅锦程心里的话百转千回,到嘴边了却无比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看着方才将送水工作做得熟练无比的陆云端,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甚至是可笑的。
而陆云端抬眸看了一脸平和的厉南川一眼,后者神色自若地盯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好像这儿只有他一人般。疏远戒备的眼神重又落到傅锦程身上——“收起来吧,虽然穷得可能没资格谈什么骨气。但我想了想,我大概是宁愿饿死也不想用你的钱。任何人都可以,除了你傅锦程。”
陆云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轻,却像是一记重锤打在他心上。有时候,不是声音大就可以强调你的观点,平静反而拥有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它让傅锦程清晰刻骨地感受到,陆云端真是死也不会接受哪怕一丝一毫的好意。这意味,陆云端是连他的歉意都不打算接受的。
厉南川气势轩昂地站在一旁,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俩人的对话。他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红色的数字,只有他知道,在陆云端说这话的时候,酸涩与心疼像是叫嚣的小野兽,用尖锐的爪子挠着。
明明说着自己没资格谈骨气的人,却是最有骨气的那个。
“叮——”的一声,似乎格外漫长的电梯终于到了。
厉南川率先抬脚进了电梯,按着开门键,对电梯外的二人说道,“电梯来了,要不要一起下去?”
傅锦程伸手接过陆云端手上的银.行卡,那卡像是因为跟过陆云端而有了某种奇异的特质,拿在手里却似乎要把他自己的手咬了一样。
卡已经交还到傅锦程手里,陆云端不再理会他,立马转身收拾空桶,怕让电梯等太久,他手忙脚乱地赶着把水桶放进去。傅锦程叹了口气想要帮忙,没想到一只手却伸出来将他想要拿的桶一下子抽走,那手的主人是厉南川。一身衣装不凡的厉南川蹲下身子,很是自然地帮陆云端收拾着将桶放进电梯,七八个水桶平铺满原本敞亮的电梯,厉南川在自己的身边体贴地让出一点空间,抬眸对陆云端说道,“这里还能站。”
陆云端没想到身处高位的厉南川居然会主动帮他收拾空桶,有点惊讶又有些感激地看了眼厉南川,虽然他刚才对傅锦程说的正义凛然,可不管怎样,他的确不愿意让傅锦程看到自己窘迫的样子。大抵人性如此。
陆云端默不作声地擦过厉南川走了进去。厉南川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有分寸的人,为了不挤到陆云端,于是还特意离着他走了两小步,只是这两小步,让身形高大的自己差点没挤出电梯口。
电梯催促的声音又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厉南川略显为难地看着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口的傅锦程道,“傅律师,要不要再等一下,这儿好像不好站了。”
傅锦程还沉浸在一直被陆云端拒绝的打击中,不安,后悔,懊恼,难过……他心里像是打破了五味瓶。如果没有没有陆云端的今天,那么自己绝对没有机会出国在世界最著名的学府深造自己心爱的学业,更加没有可能在学成归来之后开了这么一家事务所。
就像那个人经常同自己说的那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云端只是很不幸地成为自己的功成名就的一块助力石,只是,那么巧是云端。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云端?
他看了眼抵着电梯站着的陆云端,后者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自己。傅锦程艰难地开口道,“不用了厉总,我再等一趟就可以了。”
厉南川微微一笑,似乎对这种情况很满意,“好,那麻烦傅律师了。”
陆云端靠在一侧,看着傅锦程的脸没有什么表情,走廊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按捺已久的电梯门终于如愿以偿地关上,这样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随着缝隙越来越小最终被挡在了外面。陆云端有些恍惚,他突然觉得这一瞬间和出狱那天好像,都随着一扇门,将所有过往重重合上。
厉南川微微侧身,大方地打量着狭小空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后者低垂着眼睑好像在看地上的空水桶,白皙清秀的面上违和地显露出一点沧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