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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萧慎与皇帝引荐一人——薄玉。武举出身,智勇双全,于沙场能以一当十,坐后方可运筹帷幄,巾帼不让须眉。皇帝将她调遣至海州历练,果然不负厚望,剿倭亟获大捷,军功累累!
主将既定,北伐西戎的队伍御笔挥洒,颁告朝野——
海州都指挥佥事薄玉暂领征西左将军之职,率军二十万突袭北上;定州卫指挥使颜宗任,率军十万压阵后方;兵部右侍郎乐茂,率军十万奉旨督军。
薄玉受萧慎知遇之恩,自然效忠皇帝,乐茂不必说,他本是萧慎的门生。这场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目的何在,一来剿灭西戎永绝后患,二来提拔新将收回兵权。将颜宗任捎带上,是不好当着满朝文武下金陵颜家的面子——哪怕皇帝对颜氏的不信任业已昭然若揭。
兵家有言,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西戎与晋朝相隔两山一水,犹如天堑易守难攻。薄玉心思缜密,非急功近利之人,她一面与阿木尔斡旋,一面深入敌方勘察地势,力争将西戎赶尽杀绝无处遁逃。
游牧民族多血气方刚刀尖舔血之人,阿木尔骁勇善战又阴贼狡诈,依仗草原荒漠多变的气候与地形,竟与薄玉等人斡旋了三四载。更有奇闻称,阿木尔被薄玉挥戟斩下首级,血流喷注仍大喝一声,震飞胸前箭矢,射中数人后仰天长啸方气绝身亡。
可汗阿木尔魂归西天,其余人等缴械投降沦为俘虏。
薄玉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升任为海州卫都指挥使,统领十万海州卫。
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唐潆五岁了,每日卯时早起赴文华殿习学,午膳后赴谨身殿听政,日落时方回来。长发齐肩,未至及笄之龄,便梳理作髻不插簪。小孩的头发柔软顺滑,难于打理,皇后每每预留足够的时间,手执玉梳发带,为她绾髻。此事,忍冬与乳娘皆可代劳,皇后知道唐潆越长大越发黏她,她小小年纪习学听政辛苦,童年过得本不自在快活,能惯着她的地方便惯着。
两人坐于床榻,朦胧的晨曦透过窗牖斜斜打入,温暖怡然。
扶着唐潆的小脑袋梳清发结,皇后捧起一束发丝细看,根根乌黑柔顺,毫无干枯暗黄的发丝间杂,摸摸她的后背,雪白的中衣在睡过一宿后也未被虚汗浸湿。听乳娘说,唐潆初生伊始便身弱体虚,皇后犹自记得,唐潆周岁入宫那时,矮瘦如豆芽菜,请了太医院医正诊脉,药膳辅之,个头才渐渐拔高起来。
“母后……”唐潆盘腿坐在皇后身前,声音细若蚊蝇,又似撒娇的嘤咛,“儿臣困……”重生了五个年头有余,唐潆自认还是不能适应古人的生物钟,除却休沐日,每日清晨五点起床,日日如此,怎能不困?
唐潆说着,小脑袋便怏怏地往后倒。皇后将它扶住,唇角弯弯看着她笑:“起来坐直了,头发被压着如何梳理?”
皇后虽这般说,却是自己往后退了少许,留出些空隙。发丝平分两侧,束结成环,两弯发髻自然下垂对称,浅紫色的绸缎发带一端束于发环,一端翩然垂落,珍珠缀饰,落落大方。
皇后放下玉梳,刚要唤忍冬与乳娘入殿服侍更衣洗漱,垂眸却见唐潆两只小手轻轻抓着她的胳膊枕着,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入睡。五官长开不少,鼻尖小巧,嘴唇粉嫩,两截耳垂雪白可爱,纤长如薄扇的睫毛轻轻颤动,在下眼睑落下一方阴影,那阴影上有着不合年龄又令人心疼的两团乌青。
忍冬与乳娘在殿外等候许久,未曾听人传唤,正面面相觑之际,房门轻响,皇后整衣走出,吩咐忍冬:“去文华殿给今日讲学的鸿儒名仕赔礼,告个假,欠下的功课明日入学一并补齐。”
忍冬恭声应是,告退而去。
皇后又与乳娘道:“你在此候着,过两个时辰唤她醒来,进了早膳便来偏殿寻我。”
北伐西戎的三四年间,皇帝的龙体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日日变差……若那一日到来,能宠溺娇惯她的日子也不多了。
两个时辰后,乳娘依言入殿唤醒唐潆。哪知甫一入殿,便被踢踢趿趿的唐潆给撞个满怀,乳娘见她襦裙的衣带都未系好,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忙边为她系衣带边与她解释。
不是迟到不是缺席,唐潆长舒了口气,手指轻轻揉捻着发带,回想自己应是在梳理发髻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可是,皇后竟然未将她唤醒,旁的事情皇后宠她惯她,唯独习学听政不许她懈怠半分,今日却是为何纵容?
相处五年,唐潆知悉皇后不是心血来潮之人,她做事循规蹈矩安分守礼,事出必有由头。唐潆不再疑虑,宫中饮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进膳时需得细嚼慢咽,平和心境。
半个时辰,她方用完早膳。平日这个时候,她定是在文华殿正襟危坐,尊鸿儒名仕为上师,颂读史家典籍通晓大义。鸿儒名仕既为鸿儒名仕,自是谈古论今学富五车,只是课堂气氛严肃沉闷,多少有些受了拘束的感觉。照常理,四五岁方可入学,她天资聪颖——归功于前世的基因与重生,三岁过半皇帝便让她入学启蒙了。
入学的两年间,因为生病也曾告过几次假,落下的功课每次都是皇后手执书本亲自教导,无一遗漏。皇后出自金陵颜家,母亲曾经于女科中过状元,耳濡目染,学识几乎称得上“渊博”二字。皇后与文华殿的鸿儒名仕不同,鸿儒名仕以大师自居,嘴上不说出来,身心端着拿着,喜爱挑拣难度颇高的知识讲解,皇后则循序渐进,深入浅出,耐心又细致。
唐潆喜欢听母后给她开小灶补课,更喜欢与母后独处,心中高兴,去往偏殿的脚步越发轻快,几乎赶得上跑了。
游廊一侧当值的宫娥内侍见她疾走,忧心她被裙角绊住,皆低呼提醒:“七殿下当心——”
唐潆穿着一件淡蓝色襦裙,襦裙布料华贵针线紧密,素白交领上缘边织金海棠,裙角底边纹饰璎珞串珠,又有发髻相衬,越发雪嫩可爱如观音座下的仙童。唐潆小跑至偏殿,想也未想便推门而入,走了好几步却又轻手轻脚地退回去,躲到门后吐了吐舌头——平素在未央宫,她牛皮糖似的黏着母后,礼数没有在外面周全。若有客人,自然得端然守礼,勿要让人觉得母后教导无方了。
今日,未央宫里来了客人,便是升官进爵风头正劲的薄玉。
听闻房门与脚步轻响,薄玉回头望去,空无一人,不禁面露疑惑。
皇后与薄玉对桌而坐,看得清楚,弯唇浅笑:“一只小猫,野惯了,拿她无法。”
小猫?还是野惯了的小猫?未央宫宫人众多,侍卫上百,将它捉住撵出去即可,怎会拿它无法?薄玉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那“小猫”走到跟前,十指交错于胸前,乖巧地垂首行礼:“母后。”薄玉心下了然,她自边陲回京,便听闻了许多趣事,其中一件,皇后与端王的嫡长女,过继关系罢了,竟感情深厚得如同亲生母/女。
皇后点头,拉她到身旁坐下,与她道:“这是薄玉将军。”
薄玉,这阵子唐潆时常耳闻,将她沙场杀敌以一当十的飒爽英姿传得神乎其神,不曾想竟会是眼前这位——乌黑长发高高束成马尾,仅以一只镀银云纹发环束之,再无多余的缀饰。虽是戎装长靴,但肩背纤细,脖颈修长,眉目灵秀,右眉下有一粒细小黑痣。与预想中假男人一样五大三粗的肌肉女截然不同,若按前世来说,便是反差萌。
皇后三言两语夸赞了薄玉率军横扫西戎的英雄事迹,唐潆很配合,双手握拳作崇拜状,两只湿漉漉的眼睛闪闪发亮。被个半大孩子这样看着,薄玉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耳垂顷刻间发红,她呈上锦盒,取出内里的物事:“小殿下,这是‘火/枪’,与神机营中的火铳略有不同,产自西洋。臣在海州剿倭时,倭人手执火/枪,我军将士手执火铳,两相比对下火/枪远胜之。听闻殿下喜欢西洋物事,臣便献上此物——火药未填充,陈设玩具罢了。”
薄玉其实带了一批倭人上缴的火/枪抵京,她想与萧慎乃至皇帝推荐此物,优胜劣汰乃自然法则,兵壮则国强。然而,无论萧慎或是皇帝,皆无甚改进火铳引进火枪的兴趣,以之为奇技淫巧遂鄙之。
唐潆喜欢西洋物事是皇后无意间察觉的。几年前唐吉利馈赠的香水,皇后用不惯搁在妆奁盒里,唐潆隔三差五地取出来瞧,偶尔缠着她询问西洋之事。皇后以为她喜欢,自己却对西洋知之甚少,宫中亦寻不出通晓西洋的夫子西席,便是唐吉利也并非常在燕京,只好四处搜集西洋的物事与她,让她自己琢磨,许有所得,此番薄玉前来馈赠也是得皇后嘱托。
薄玉离开后,唐潆将火/枪收纳进锦盒里,视若珍宝地抱入怀中,抬头望了眼眉眼冷淡却总对她展开笑颜的母后,心里灌了蜜一般甜地发齁。
午膳后她去听政,皇帝听闻她今晨告假,恐她身子羸弱季节变换又染恙,留她在谨身殿中进膳,询问关心几句这才放行。
回到未央宫时,已是夜空繁星点点,月上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