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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方青梅溜达着,那边周家别院可炸了锅。
小洞天院子里的钱婶儿向来起得早,这天更是惦记着要伺候新二少奶奶,早早就起了床,待收拾停当到卧房去,听听没动静,以为方青梅还没有起床,便轻手轻脚出去准备早点。等完事回房一看,发现房里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却没了人。
钱婶一下便慌了手脚,就奔山高月小院子去了,心想二少奶奶许是去看二少爷了也说不定?进了山高月小迎面碰上管家周安,便问道:
“二少奶奶可是过来这边院子了?”
周安一听,带着钱婶进院子找了一圈,没看到人,立刻召集几个下人:
“快快去别院里找一遍,看二少奶奶是不是早起去看景致了。”
不出一刻钟众人纷纷气喘吁吁来复命:
“并没有见二少奶奶的人。”
周安这下慌了。
周寒刚睡醒一觉,在房里听到动静,忍疼命小海服侍着洗漱穿衣,架着胳膊挪了出来,听周安简单说了经过,便吩咐道:
“周管家,叫人到外面找找去。”
周安管家还在犹豫:
“您意思是二少奶奶……跑出去了?可是大门口守着的回说,今早除了大夫,没见人出去呢。”
周寒绷着脸叹气:
“她要出去,难道只能从门走吗?”
周安一愣:
“您意思是……翻墙?不能吧,我看这位二少奶奶文静娴雅,通情达理……”
周寒摆摆手,打断他的马屁:
“这位方小姐父亲是西北大将军,出身武将世家,翻个墙还不简单?别耽误时间了,快去吧,多派些人手。”
他现下最担心的倒不是方青梅翻墙的本领,他怕的是这位方青梅大小姐一时气急逃婚了,那可叫他该怎么办?
一院子家丁在院门口集合起来,周安正有条不紊分配人手准备出去找人,小海眼尖,看到那边墙头出现一个人影,忍不住喊出声:
“少夫人回来了!”
所有人顿时愣住,一齐往墙头看。
周寒也扶着小海胳膊,慢慢转过身去。
方青梅一手拎着一串酥饼,一手撩起裙摆正要从墙头往假山上跳,冷不丁看到假山下一群人都盯着她,吓了一跳,脚下顿时一趔趄。
管家周安绝望的抬手捂住眼,不忍再看。
反应最快的是周寒,抬腿便要奔过去,可惜腿脚不给力,奔出两步就跌趴到地上,顿时疼出一身冷汗。
倒是那边方青梅动作机敏,跌落半途伸手扯住一条假山上探出来的葛萝藤,减缓落地势头,跌到地上只“哎哟”一声。她急忙爬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到周寒面前,还没忘了提起手里的酥饼,对着众人笑的略有些尴尬:
“大家怎么都在这?我,我起得早没事做,所以出门去买了些早点。你们还没吃吧?”
刚给周安打发走的大夫,又被周小海急忙给请了回来。
方青梅只是脚踝稍微扭伤,并无大碍;严重的是周寒,刚刚止血的伤口因为跌倒的时候牵扯得厉害,又开始流血。
周寒再度被抬回山高月小,一路疼的面色苍白满头冷汗。方青梅无措站在一旁看众人进进出出忙碌,大夫手忙脚乱给周寒换药包扎,等一轮忙过去,已是日上三竿。
周安是个看事的,早早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唯独留下方青梅。周寒侧身躺在塌上,见她仍提着那串酥饼站在门口,一脸的无措,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不由叹口气,唤道:
“方姑娘,再麻烦你帮我倒杯水。”
方青梅放下手里的酥饼,倒了水,犹犹豫豫端到床边:
“你——伤口还好吧?”
“疼不致死。怪我没出息,”周寒喝了口水,没好气道,“我要有方姑娘这翻墙如履平地的身手,那天从窗户跳出去,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了。”
方青梅听出他讽刺她翻墙,便讪笑着,自顾自从桌上取了一枚酥饼:
“你还没吃早饭吧?这饼闻着很香,要不要尝尝?”
周寒觉得这情景下吃饼有些可笑,但闹了一早上粒米未进,也确实饿了,无奈点头:
“给我一个吧。”
方青梅递给他一个,自己也取了一个,两人便就着茶水吃起饼来。吃了几口,方青梅放下手里的饼,慢慢说道:
“周二公子,我的兄长陈凤章有个要好的朋友,姓李名卓,是御史台李御史的二公子。”
周寒听她忽然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便也停了吃饼,静静听她又说道:
“这位李卓公子人很聪明,也很仗义,尤其擅长诗文词曲,很得陈凤章的赞赏。唯独有一点陈凤章看不惯他,就是他喜欢歌舞管弦,时常流连于京城的花街柳巷取乐。”
“后来,这位李公子看中了一位才貌出色的青楼歌妓,想娶回家,但家中长辈坚决不允许。但是两人情深日笃,便私定终身,逃到京城近处的寒州,私自成亲了。”
方青梅看了周寒一眼,问道:
“周二公子怎么看这位李卓公子?”
周寒何等聪明的人,听到这里便大概猜到八成她的意思,拍拍手上饼渣:
“朝中御史台姓李的御史只有一位,我听说过这位李御史,籍贯陕西,以铁面无情著称,想必治家也很严格。李公子若是被家人抓回去,想必会被他父亲乱棍打死。”
顿了顿,又自嘲的笑一声:
“就算打不死,也会像我这样被打到爬不起来吧。”
方青梅失笑,笑完了拍拍手上饼渣,轻声道:
“你说的不错,他确实被家人捉回去关起来了,下场不怎么好。但我却一直觉得,这位李公子很有胆量。书上说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这短短的一辈子,开心的事实在不多。人生苦短,儿女情长,一个人想同喜欢的人过完一生,又有什么错呢?”
这话说的,颇有悲凉之意。周寒听完,沉默了许久,问道:
“方姑娘,你是想说什么?”
方青梅犹豫了下,直截了当说道:
“你不愿同我成亲,必定也有原由。今天早上出去买饼,我听说周二公子同青楼的一位令姑娘情投意合,却因为令姑娘的身份,为家中长辈所不容。”
“然后呢?”周寒追问一句,心中暗道,原来她是去街上打听他的消息,以买饼做借口。
方青梅轻声道:
“虽然二公子是为父母兄长所迫才娶我,但我已经嫁入周家,成为你的妻子,这件事……恐怕不好解决。二公子你说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但是看起来周家家法严厉,你又有伤在身,一时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办法。而我……也不愿在这紧要的关头,因为自己的婚事再起风波,为陈家添乱。”
“所以呢?”
“所以,”方青梅两手紧握,微垂下脸,声音很低,“我愿意帮助你斡旋,让令姑娘嫁入周家。希望二公子你,也暂时结纳我作为周家媳妇。二公子……觉得如何?”
她抬头看看周寒,又继续小声说道:
“陈家危难在即,想必二公子也知道,我已经恨自己一介女子之身,帮不上忙,却决不能在这时候再给父母添乱。我……我并不要求你给我妻子的待遇,只希望借这个身份,为自己谋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她越往后说声音越低,满脸尴尬的神色,一看就知道,十分不惯于这么低声下气同人说过话,说出这种求情的话,对她来说,已是十分艰难。
屋里沉默许久。
久到方青梅以为周寒是不是睡着了,忍不住又抬头看他一眼。
却见周寒一双清冷长眼盯着她,眉梢微挑,缓缓说道:
“方姑娘,如果没会错意,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办法帮我把将令晚秋娶进门,我接受你做我有名无实的妻子。”
“……是。”
他面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方姑娘方才说,在下是因父母逼迫而骗婚成亲。那么我也想你问一句,你跟我成亲,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因为……因为心中欢喜才与我结亲?”
这话问的方青梅不由得一愣。
周寒慢慢撑起半身,轻叹道:
“既然不介意我新婚娶妾,想必对跟我结亲这事,并非是因为心怀欢喜而为之。”
“……”
“你是西北大将军之女,令堂也出身高门;又得累世为官的陈家庇护。如果不是因为眼下陈家失势,恐怕也不会下嫁与商贾之子了。”
方青梅被他反诘,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他说的话,确实句句属实。
如果不是陈家有难,她确实不会这样匆匆忙忙就出嫁,更不大可能嫁给商贾之家。父母为她选择亲事,大概怎么也不会选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江南来。
周寒倚在床头,看着对面床帐,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方才方姑娘也说了,人生苦短,儿女情长,我也赞同。若此生有缘分能得一同心之人,夫唱妇随和乐一生,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莫大的福分。但是如果我没有这样的福分,却也万万不愿意让姑娘家受委屈。何必为了一时之乐,要她屈于人意,而一生郁郁不快呢?”
周寒语气虽然平淡,但这一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话,说得洒脱又十分决绝。
他顿了顿像是还要开口,却被来敲门的钱婶打断了话头:
“二少奶奶,昨日你匆匆忙忙尚未沐浴。周管家派人去大宅那边给你取来了干净的衣物,厨房也烧了热水,你这会要不要去洗洗换下衣服?”
方青梅一向外柔内刚的性子,被周寒这么反驳一番,正觉得十分尴尬,这时候正好借着台阶下,便起身道:
“知道了,谢谢你钱婶,我这就去。”
她此时心中一片茫然无措,但仍对周寒微微笑了笑,礼数上不卑不亢:
“二公子,我先失陪了。”
走出房门,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想想去年此时,正值夏初,自己和陈凤章在花园里喝酒论书,竟觉的恍如隔世。
方青梅因为生下来便没了娘,加上在西北边境长大,生父方上青对她颇为宠溺,虽然还算懂事,但养的她从小性子跳脱像个男孩子,调皮捣蛋,不怕打不怕骂,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还脾气倔的很,打死不低头。后来到陈家,陈禀夫妇待她比亲生父母更要娇惯,更别提兄长陈凤章十分护短。
从小到大,她没有低声下气求过别人,如今这是第一次这样恳求一个外人,还被婉言拒绝。倘若陈凤章和父亲母亲知道她如此处境,不知该有多么心疼担忧?
这就是别人说的世道艰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