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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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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萧让的书房,后面队伍已经排到院子外面去了,看到潘小园出来,人人都是面带不满之色——哪有一封信写了一个时辰的!

    潘小园不理会旁人,把萧让的手迹宝贝似的揣怀里,心里乐得像是有小兔子蹦。难怪都说读书好,真是能点石成金的节奏!

    她设想着柴进看到那篇策论时的表情。她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些主意,大约够不上给他醍醐灌顶,但起码是个新角度、新思路,应该能让他高兴一阵子。

    最起码,能让他出面,帮忙给自己争取一套独立小房间,就不用跟武松那厮成天怄气了。

    到了柴进的耳房外面,却被另一个小喽啰拦住了。

    “娘子且等一等,柴大官人正在待客。”

    董蜈蚣这时候已经完全沦为了潘娘子的走狗,皇上不急太监急,一竖眉毛一瞪眼:“怎的,娘子是柴大官人今日的客人,大官人不见娘子,还见谁去?”

    对面那小喽啰也一脸为难:“这个我们也知道,但今日来的是李应李大哥,蒋敬蒋大哥,是照例的月底对账。这个,嘿嘿,自然是他们优先了……”

    潘小园拍拍董蜈蚣肩膀,让他安静下来。李应和蒋敬,就是另外两位和柴进共同掌管钱粮的,都是编制内的梁山好汉,自己说什么也越不过他们去。因此平心静气地在外面等。那小喽啰还给她端来个凳子。

    那小喽啰也知道她是柴进的座上宾,一是怕她无聊,二是平时难得见到这么齐整又不拘束的小娘子,笑嘻嘻的过来攀谈,跟她八卦。

    李应原来是李家庄庄主,是如假包换的土豪,武艺高强,和祝家庄、扈家庄互为唇齿,约定共同抵御梁山黑势力,一文钱保护费也不给丫的。

    等到梁山大批人马前来攻打祝家庄,李应有点怂了。恰好他和祝家庄的祝彪不太对付,便暗暗玩起了无间道,和梁山暗通声气,意思是我跟祝、扈两家并非一路人,我李应最敬佩英雄好汉,不喜欢婆婆妈妈。你们要打祝家庄,你们问我支持不支持,我是支持的。我就明确的告诉你这一点。

    从此李应脚踏两条船,对祝家庄、扈家庄惨遭洗劫灭门的悲剧,一概袖手旁观。

    祝家庄一役结束,李应想着,这下梁山怎么着也得承自己的情,能放过李家庄一马了吧。

    想得美。梁山人马打开祝家庄的钱库粮仓,眼睛都直了,这得够全梁山的人吃一年!

    再回头看看旁边的李家庄,还好好的矗在那儿,分毫未损。李家庄的门面装修得比祝家庄还奢华,李家庄里的人,个个似乎都比祝家庄的肥头大耳。

    于是李应被骗出家门,一路骗上了梁山。过不多时,老婆孩子也被拐上了山,说李家庄已经被搬空,一把火烧作白地,从此梁山就是咱家了!

    李应彻底呆若木鸡。但当初是谁跟梁山来的眼线称兄道弟喝酒吃肉,说他平生最佩服梁山好汉,恨不得上山一同聚义来着?

    坑来坑去,坑了自己。从此李应死心塌地在梁山住了下来,每次喝醉酒,也会吹牛怀怀旧:“想当年老子做大官人的时候,比你们几个八辈子加起来都有钱……”

    直到柴进上山,他吹牛的时候才收敛了些。

    于是两位前土豪同掌梁山钱财,也变成了顺水推舟之事。李应跟梁山诸人关系都不是太紧密,做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像柴进,天生的责任心,爱揽事儿,你就是让他编个花篮儿,他也能想办法给编出个遍地缠金万字纹来。

    平日里的月底对账,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可今天,小喽啰都觉得十分稀罕:“你说他俩能商量什么呢?”

    柴进的房间里确实不停传来对话声音,有时候音调还挺高,似乎是两人各不相让。有时候房间里还传出第三个人的话语。

    小喽啰对那第三个人颇为敬畏,缩缩脖子,往里一指:“那个是蒋敬蒋大哥,也是个不凡的人。”

    蒋敬其人绰号“神算子”。这个名气在北方黑道里可算是独一份。别的梁山好汉都是使枪弄棒,平日里打架杀人,也是朴刀腰刀居多。使剑的已经是少数,属于轻度装逼行为。

    而蒋敬,他的兵器,是背上一部硕大的铁算盘,算盘珠子个个精光锃亮,隐隐泛着血光。

    没人见过他出手,没人知道这奇门兵器到底有多大威力。

    蒋敬上山之后,很快就流行起了一个说法: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平日里梁山好汉们喝酒吵架,若是觉得对方武功不济,很常见的一句威胁就是:“信不信一刀将你剁作两段!”

    而如果觉得对方智商低微,需要鄙视一下,那句狠话通常就变成了:“你这厮,脑袋定是让蒋敬的算盘珠子砸出坑来了!”

    如今,柴进的书房里哗啦啦一声奇响,想必是蒋敬把他那算盘拍桌子上了。

    噼里啪啦片刻声响,如同大雨滂沱,又顷刻间阳光普照。只听一个珠圆玉润的声音说:“一共是三万九千八百六十四贯零八十四文,还差着一千两百二十八贯三百二十五文,大官人,这个月亏得略有些多咧。”

    语调有点怪。外面小喽啰掩嘴笑了一声,说蒋大哥祖籍湖南潭州,是梁山上少有的南方人,脑瓜顶顶聪明,可说话就这个调调儿。

    屋里静了一阵,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一叫:“亏亏亏,老是亏,大官人,不是兄弟说你,这梁山上使不得妇人之仁,有些钱根本不该批!想我当初当庄主的时候……”

    柴进没说话,想必是左右为难了一刻,才道:“自家兄弟,总不能厚此薄彼。况且这数目不算多。宋大哥有意等入秋去攻华州,到那时,应该能取不少钱粮。”

    蒋敬又是噼里啪啦一算,立刻接话:“二十万贯,硬是有的。”

    李应又叫:“问题不在这里!一个个州县攻过去,也有损耗,也未必都能赢,又不是个……不是个……”

    他有点词穷了,潘小园在心里给他接了一句:“不是可持续发展之道。”

    听着屋里三人还在来回来去的僵持着,面对巨额亏空赤字,谁都想不出个一劳永逸的点子。若按照前几个月的惯例,库房里钱粮储备既然还够,那只好先不了了之,大家耗到天黑,各自告辞而回。

    柴进忽然唤来小喽啰,低声问:“外面已经有人等着了?”

    那小喽啰连忙答是,又呈上一叠字纸,也笑嘻嘻低声回:“她说了,这个先给你几位瞧瞧,若是觉得好,再叫她来问话也行。”

    柴进简直觉得不要太贴心。本来跟潘小园约的今日面谈,就有把她引荐给另外两位财务官的意思——只要她确实能帮上忙。潘小园在外面也听出了这么个话头,心想既然暂时没法单独见到柴进,不妨先把策论送给他交差。况且,自己一人的主意,拿给钱粮三巨头同时审阅,也会更靠谱些吧?

    李应接到外面送来的那一沓子纸,一看是萧让的字迹,明显疑惑:“这是什么?”

    两人也知道柴进最近在忙着请外援。他俩倒乐得清闲,反正忙的不是自己。此时正好人家送来劳动成果,他俩也就坐享其成,凑一起翻阅起来。蒋敬低低惊叹了一声。

    满满十几页,前面是海量的现状分析,后半段则全都是胆量突破天际的新点子,有些甚至颇有当年王安石变法的遗风。再加上词句优美文采飞扬,钱粮三巨头同时看得入神了。

    “……这、这不是市易法的壳子?这不是要谋反咯?”

    蒋敬话音刚落,房屋内外同时哈哈大笑。梁山强寇怕谋反,贼喊捉贼,说起来笑掉同行们的大牙!

    蒋敬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半路出家,还不太习惯。

    柴进笑道:“咱们身在梁山,什么法令行不得。这些点子里,倒是有不少十分可取的。不然咱们商议一下,再请晁宋二位大哥商量商量,先试试……”

    潘小园在门外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抿起微笑,理了理鬓发,衣襟扯扯平。看来另外两位也都是高水准文化人,基本上能理解她的意图。

    说起来,她的点子也十分基本:推进私有化,保护私有财产,引入市场竞争机制,设立宏观调控司,并且减少不可持续的掠夺性敛财,开辟可持续发展的新路子。其实就算在古代社会,类似政策应该也不算太新鲜,只不过梁山刚刚从山寨草寇转型为大型黑社会组织,惯性使然,便没人往这方面想。再让萧让用精确简洁的文言一包装,就摇身一变,成了满纸的金玉良言。

    蒋敬忽然问道:“大官人,不知是哪位兄弟想出的这些点子?这可必须要去会一会哎。”

    没说出来的是,如果可能,把这人收来做小弟,能省大家不少事。

    李应也是一个意思:“不是说在外面等着了?叫来见见。”

    柴进笑道:“见是可以见的。只不过不是兄弟,是位娘子。二位哥哥见到时,可别忘了礼数。”说着唤那小喽啰:“把潘氏娘子请……”

    “等等!”蒋敬眼睛瞪老大,看看那策论,又看看柴进,扑的笑了:“大官人开玩笑呢,写出这东西的,是个娘们咯?”

    柴进被他的语气说得有点尴尬,指着那策论点点头:“是萧先生的代笔,她本人……”他回忆起上次潘小园在他书房里写的那几个不太好看的字,实话实说,“呃,学识有限,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兄弟上次和她聊的时候……”

    李应也明显不悦起来:“柴大官人,咱们几个负责掌管山寨钱粮,力有不逮,从别人那里讨主意也就罢了,你怎的还请教到妇人身上去了!传出去,不惹笑话!”又翻来覆去看了看那策论,口气软了些,“是谁家娘子?这可是她父兄的主意?”

    言外之意,主意出得不错,不像是女流之辈的手笔,说不定是抄别人的。

    柴进当然知他意思,依旧得体回道:“是武松武二郎家里亲眷。”

    武松大伙都认识,本事一大堆,唯独不太可能擅长和气生财。

    蒋敬无语,哼了两声,低声评论道:“亲眷,那就是个白吃饭的咯。”

    他是山寨的总会计出纳,知道这些“白吃饭的”有多烧钱,因此对其没什么好感。

    柴进只得赔笑着说:“那个,英雄不问出处……咱们不讨论这人是谁,大家单看这些个论点……”

    李应将那策论翻来覆去地扒拉扒拉,一面说:“英雄不问出处,那也得是个英雄!妇道人家又算什么英雄?能管家?我当财主的时候,家里的账都是杜兴管,我浑家看都不许她看一眼的!……”看着看着,忽然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拣出一句话,“我说什么来着,这里,这里,根本不可行嘛!全是胡思乱想,方才差点被糊弄过去!”

    柴进仔细一看,也有点含糊,但任何方案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完美,刚要开口找话,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

    潘小园直面屋里的钱粮三巨头,面无表情地道了三个万福。

    她能忍受别人说什么女流之辈,反正自从来到阳谷县,被轻视的时刻就多了;但自己的心血被蔑视曲解,不能忍。

    房内三人也是一惊。除了柴进有所准备之外,李应和蒋敬都着实吓了一大跳。

    都说武松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他家亲戚也都是近墨者黑,进门都用闯的,从来不打招呼?

    她身后的小喽啰都陪着笑,一脸“大哥,抱歉”的神情,显然是都已经被这个年轻俏娘子给收伏了。

    李应有点隐隐的动怒。他面相体型都颇为富态,此时脸膛通红。过去做土豪的时候,家里的女人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百依百顺,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礼数,随便抛头露面出来刷脸的。柴大官人居然能请她来做客?

    但该有的礼还是要有。况且也要给武松面子。于是三人还了礼,潘小园开门见山,直接指着李应方才质疑的地方,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奴这项提议,并非是要缩减山寨进项,相反,更多的钱可以由各位大哥们自由支配,算是藏富于民罢。李大官人莫要误会了。”

    蒋敬听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藏富于民”,手扒拉着算盘珠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慢慢转过头。

    潘小园这才看清,此人生着一副学霸脸,头顶已经半秃,闪着智慧的亮光,要是再加一副眼镜,随时都能去各大高校冒充系主任。

    他边笑边开口,果然也是一副系主任的语气:“好好,小娘子说什么都对,咱们不跟她争咯。”

    潘小园没被这句话恭维到。明摆着瞧不起人嘛!

    还待再开口,只听李应笑道:“我看的时候就疑惑呢,这么多异想天开,果然像是妇道人家手笔。娘子啊,李某劝你一句,既然上了梁山,就好好的在家里头绣花纳鞋底子,大事让我们男人定夺——别成天往三关上面跑。柴大官人太好说话,我们几个也都是好脾气,但让其他兄弟们看见了,不丢武兄弟的脸!”

    面前的小娘子年纪几乎是他的一半,李应也就口下留情。他觉得这样的劝诫算是温柔的,要是他自己闺女敢这么风风火火的在男人堆里闯,早给她关禁闭了。

    柴进隐藏不住的尴尬。潘小园直接被他说得愣在当处,突然心里涌起一阵反胃的酸,冲到头顶,眼眶整个一热,几乎要失态。

    蒋敬笑道:“李大哥言重了,没看人家小娘子说不得咧?”露出一个安抚女学生的笑容,随意扒拉着算盘珠子,从那一叠策论里挑了两张,非常给面子地卷起来,收进袖筒里,说:“这几条建议,我们回去考虑考虑,行了吧?”

    剩下的几张,让他随意拂到书桌边缘,露出方才三巨头讨论时的零散笔记。

    蒋敬再不看潘小园,朝着李应和柴进说:“二位大哥,咱们方才,算到哪里咧?”

    老好人柴进此时无计可施,只得朝潘小园投去一个万分抱歉的眼神。

    李应道:“柴大官人?”

    潘小园强忍着内心咆哮,生硬地说:“那么,奴便告辞。”昂首喝令外面的小喽啰:“开门。”

    在那书房里每多待一刻,她觉得自己就会锐减一格血。

    快步出门的同时,余光瞥见自己那剩余的几张“策论”被门边的风吹倒蒋敬脚底下。蒋敬也没捡,甚至任由椅子腿压了上去。

    出了门,依稀听得柴进在连声抱歉。李应在不满的嘟囔。蒋敬则小声说:“其实还是有些可行的部分,但总不能让人知道是个妇道人家提出来的,平白惹人笑咧!……柴大官人,到时候上报,休提这小娘子,给她点钱就行啦……”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出了柴进家院门,找了个不惹眼的小角落,靠墙一坐,眼泪就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