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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攻城后整整十七日,不知西夏是真的被应乐军打怕了,还是按兵不动以观其变。日日从城头看下去,西夏军营总是尘土飞扬,怕是已在暗中集结了更过的兵力过来。
十七日,赵丹青也有派人出去试探,看能否找到突围的缺口,可西夏军的人数日益增长,总有人在出城时死去。前些时日派出的求援兵也久久未归,赵丹青对此本就不报任何期望,断定那两人已死在西夏军手上,那时派出他二人求援,不过是给诸军增添些希望罢了。
西夏军再不会战,而是以越来越多的兵力形成铁桶般的包围圈,切断西凉的粮草与水源,竟是要活生生将这两千多人耗死在城中。
水不成问题,西凉城中凿有许许多多的井,能打到甘甜的地泉水,可粮食一天天减少,辎重营也焦头烂额,对粮食的克扣程度让人心悸。
若没了粮食,这仗如何打?
班师撤军之计,只要拖延一日,那便要比昨日还难,即便是赵丹青此时除了死守,别无他法。
几次议事中,祝诚提议全力朝一个突破口进行冲击,总好过这般坐以待毙,可他的话才说出口,立马被姜兰亭驳回。突围试探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西夏军的重重包围中,即使全军出动,也未必能突破,只会让西夏趁机攻占了城池,两面夹击,那真是站在原地等死就行。
整座西凉城中已有许多人临近崩溃,城中再难从士卒脸上见到笑意,甚至连多一丝的神情都没有,人人都绷着张脸,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下来,整座军营死气沉沉,说不出的压抑。
又是风平浪静的五日过去,西夏仍是安安稳稳围在城外,军中的口粮减少到每个士卒每日三斗米,这样的量,已然坚持不了多久了。
赵丹青与姜兰亭在营中吃着辎重营送来的干粮,赵丹青咽下那干粮时,头疼得几欲裂开。她来西凉的这些时日总是贪睡,到如今越发严重,有时若被扰了睡眠,起身后心情便极度浮躁,此时吃着手中的薄面压成的干饼,根本没有饱食之感。
西凉的每一个人都笼罩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中,生怕西夏军下一刻便攻上来。让诸军咬牙切齿的是,西夏军自始至终按兵不动,只有围城第七日时派出了一小队铁骑,可到了护城河边见应乐军纷纷冲上城头拉开架势,掉头便跑,连让应乐军伤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摆明是来扰乱的。
可没人敢掉以轻心,鬼知道这些该死的西夏军何时会再一次发动大规模进军。
那一日,越来越近了,只是许多人,都徒劳做着心理安慰,不敢说出口。
姜兰亭也草草吃完干粮,喝了口水,脸上神情似是凝固了般,十来日都是同一个表情。此时,侍女在帐外禀道:“郡主、将军,高满棠高将军求见。”
“请他进来。”赵丹青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
高满棠留了手下在外,独自一人进帐,到得二人面前,他便跪下说道:“郡主、将军,属下想向郡主与将军请令。”
姜兰亭见赵丹青面带疲色,便自行起身与他交谈,好让赵丹青不要过于操劳。姜兰亭问道:“高将军为了何事?”
高满棠道:“属下想请将军准许,许我等将前些日子俘获的那批西夏小贼杀了。”
“为何要杀?”
那几名西夏俘虏一直关在地牢中,每日只给些不让他们很快饿死的口粮,那几名西夏俘虏口封非常严,几次严刑拷打,都没能从他们口中套出什么来,渐渐的,也没人去理会。
“将军。”高满棠抬起头来,眼中寒气氤氲:“弟兄们已经饿得不行了,能砍的树皮也砍了,一些弟兄,都将俘虏上的皮拿去煮来吃。那些西俘虏已无用处,弟兄们商议下想杀了他们,有肉可吃。”
说到‘肉’字时,姜兰亭心中猛地狂跳,她有些心惊得看着高满棠,从他眼中看出了强烈的渴望,让姜兰亭莫名不敢直视。
“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怎可杀食自己的同类!”
高满棠道:“将军,那伙西夏小贼,宰了剃肉,可得有五六百斤肉呢,若不是兄弟们真的快没吃的了,也不会想到去杀人吃肉啊。”
“不可!”姜兰亭面色大变,几乎是以厌恶的神情说道:“食量大的弟兄,我会亲自与辎重营协议,尽量分出多一些的粮食来,我这儿也让辎重营扣除了与大家相同的份额。无论如何,我决不允许,你下去嘱咐其他人,不许任何人动这般心思!”
高满棠苦着脸,还要说些什么,姜兰亭挥手,他这才不甘地推出去。
姜兰亭紧紧握(艸)住腰间的刀柄。人不是野兽,吃自己族类身上的血肉,那种恐惧只怕比死更可怕,她觉得那简直与野兽无异,心中除了厌恶,更多的便是恐惧吧。
如今已有将领宰杀自己的马匹取肉,那再过些时日,杀什么?
姜兰亭心情复杂,她回头望向赵丹青,对方脸上也是骇然,她们只怕想到了最坏的境地都未曾想到过军中竟有人生出如此想法吧。
心中的积郁几乎将众人压得快要发疯,几个乐州过来的士卒断了茶,每日喝水,生了重病,连医营都无法救治。在乐州、西宁、吐蕃一带的人,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若没有茶喝,非常容易生病。
城中的茶叶只够分给将领,赵丹青得知此事后,便令周乾仕将自己的茶叶分发下去给那些生病的士卒。她身体可不比那些寻常士卒强,反倒更容易病倒,姜兰亭担心她断了茶也如同那些士卒般得病,便将自己的茶叶省下给她,反正茶对自己来说,并没有像西宁、乐州人那样必不可少。
可是,赵丹青的身体却越来越差,面色憔悴,整个人看上去竟孱弱了许多。姜兰亭心急,找来医官诊治,说是气血虚之症,常伴有精神不振、脸色发白、嗜睡等状。赵丹青近日来早有症状发作,但从未留意,只当是这些日子没能歇息好的缘故,拖延许久后已是严重。
唯一能缓解之法,一来是多加歇息进补肉食,二来便是以当归、白芍药、熟地黄、茯苓等药材以酒拌在一处服下。
且不说肉食,现下全军都只能吃干粮,如今连粮食都成问题,哪里还能找来这些急用药材。
姜兰亭望着赵丹青虚弱的样子,心肝都快绞到了一起。纷乱中她想到若是以御剑之术冲出西凉,事后截下一匹马快马加鞭赶到左近城镇中为她取回药,症状便可缓解,但最让姜兰亭放心不下的,便是偌大一个军营中,再无能掌权的人,赵丹青在病中,难以镇住这些天来已经蠢蠢欲动的大营。
好在医官补充道,气血虚症不是什么大病,有些人一生来就带着这样的病,只是身体会比较受罪,周身疲惫不说,畏寒头晕也足够折磨人,赵丹青此时看上去如此单薄脆弱,姜兰亭宁肯那些不适之症是出现在自己身上,也不想看着她受苦而自己无能为力。
“兰亭......”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喊道。
姜兰亭心口一震,忙回身到得那塌边,紧紧握(艸)住赵丹青还算暖和的手,急切地一声声回应:“我在,丹青,我在的。”她心中酸涩,隐有痛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时真应该阻你,不然,也不至于让你因来了此处而受这么多苦。”
赵丹青笑容惨淡,轻轻道:“傻姑娘,道歉做甚,是我自己要来,你又如何拦得住?”
“可、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受苦,我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姜兰亭紧紧攥住她的手,怒自己不争。
“只是气血虚而已,稍稍休息就是,莫太担心了,累着自个儿。”她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除了动动嘴唇再没有多余力气,姜兰亭听在耳中,眼眶不争气地酸涩起来。
“我不想你有事......我......”
她话到一半,硬生生被远处传来的一声惨叫打断,激得姜兰亭身子一颤,那是人的叫声。她轻轻抚过赵丹青的脸颊,按刀跑了出去。
一些士卒随她循着叫声冲过去,众人乃至姜兰亭都不禁骇然。
在地牢后的沙地上,血迹斑斑,一个士卒正举着匕首快速剔除着面前一个人手臂上的筋肉,中邪一般嘻嘻笑着,原本枣红的衣裳此时染成了暗红。地上死透的那具尸体头颅被砍断,盛在一个平日盛饭的钵中,从头颅中流淌出的鲜血积了一滩,微微冒着热气。
姜兰亭瞳孔猛缩,盯着眼前的景象瞠目结舌。
那士卒茫茫然回头望着突然多出来的一众军士,手里拎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摇摇晃晃走到众人面前,发癫似地手舞足蹈道:”有肉了!将军您看到了吗!有肉吃了!我要吃肉......我不想饿死......不想饿死.....不想......“
他满目涣散,盯着那条人手突然举起匕首,拦在姜兰亭面前的李忠怕他伤到姜兰亭,猛地冲上去将他一脚踢开,挡在前面道:”将军,快退后!此人怕是着了魔,当心伤到您!“
那士卒挣扎半天才跪起来,眼睛瞪得如铜铃,踉跄爬到钵旁,发疯似地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差点打翻了,可不能浪费了!“他边说着,手中像是捧了珍宝般端起钵,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大口饮着头颅淌出的鲜血,活像一只从阎罗地狱爬出来的饿鬼!
姜兰亭胃中翻江倒海,脸色难看之极,她闭眼不再去看,挥手道:”将他绑了带下去,别让他接近任何人!“
“是!”几名士卒应声,冲上去将那士卒按倒。
在被饥饿逼到如此境地时,已经有人压不住心中最原始的欲(艸)望了么......
姜兰亭头皮此刻如同被几万根细针扎着般,她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不想再在此处多呆一刻。
眼前,有许多盏烛光亮起,赵丹青觉得自己如同置身火海中,四周熊熊业火,她却怎么也寻不到出路。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可眼皮像有万斤重般如何都睁不开,躺着的身体也觉得忽起忽落。
昏沉沉中,她睡过去,又醒来,再睡过去,再次醒来。
心中从未如此茫然过,她不知道要如何带西凉军摆脱这种困境,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救出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