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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屏幕中,握瑜的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跌落在舞台上,她的白色旗袍被鲜血浸透,乌黑柔亮的发丝如同缎子般铺洒开来,那朵白牡丹自发间飘落,浸入血泊之中,染上了殷红的颜色。
她的眼眸中一片平静,但昔日顾盼流转、熠熠生辉的光芒却渐渐地黯淡下去。背景音乐响起,犹如最后的挽歌,支离破碎的回忆如同老旧电影般浮现,握瑜短暂的一生流水般划过荧屏,末了,画面定格在一切开始的最初,彼时的握瑜还是一个天真明媚的少女,她和怀瑾挽着手穿过小巷,忽然停下来,笑着为怀瑾拂去了落在头顶的一片柳叶。
回忆淡出,握瑜的眼睛终于缓缓闭上。
阿瑾,答应姐姐,好好活下去。
最后的一句独白唤回了白疏影的神思,她望向屏幕,画面已切换到另一边,怀瑾的饰演者冷香凝坐在汽车上,不知是不是姐妹间的心灵感应,她的脸色忽然有些白,面对容槿华关切的目光,她喃喃道,“俊彦,我心里突然很慌,姐姐她……她是不是已经……”
“阿瑾,别多想。”容槿华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阿瑜她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她很快就会与你重逢。”
冷香凝泪流满面,她摇着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疏影没有再看下去,按下了遥控器的关机键。
看样子还不错,21世纪的高科技果然不同凡响,能把效果做得这么逼真,甚至一度让她分不清回忆与现实。要知道在自己的那个年代,大家看片子能看出故事情节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关心演技、服装、特效这些讲究?
她一边感叹着时代的日新月异,一边从床上下来,打算去关掉电源。然而刚一侧身,她却意外地在卧室的门口看到了顾文轩的身影,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卧室的门和床所对的是同一个方向,所以方才她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电视机上,也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
此时此刻,他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沉暗,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蔓延开来,见她望来,他对上她的视线,方才在心中翻涌的诸多感思,如今却是不知该如何言表。几秒的沉寂过后,他声音低哑地开口,“你那时,也是这样?”
也是这样毅然决然地走上灰暗的舞台,也是这样孤注一掷地面对凶残的侵略者,也是这样寡不敌众地被逼至再无退路,也是这样……倒在血色浸染的舞台上,孤独而又苍凉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白疏影微微叹出一口气,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看样子,方才电视中播出的那些画面,已经一帧不落地被他收入了眼底。
打心底里讲,她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那么狼狈不堪的画面。她希望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东方夜莺”,而不是那样一副满身血污的样子。
电视剧为了艺术感,已经将那一幕画面美化了很多,然而自己在剧中那副鬓发凌乱、浑身鲜血的样子看起来依旧是那么触目惊心,剧中尚且如此,何况当时真正死在枪下的自己?
她自己想来尚且觉得不忍直视,而像他这种亲身上过战场的人,更是不难想象出一具被无数子弹洞穿的尸体会是什么样一副惨状。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安,但最终,她还是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摇了摇头,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我的枪法比握瑜好多了,她只打死了三个人,而我打死了八个。不过王导坚持说三个足够,再多就夸张了,毕竟这部剧是民国爱情片而不是抗日神剧……”
话说一半,她忽然觉得不太对,但却已经来不及收回,只得讪讪地笑了笑,道,“其实也没电视剧里那么夸张,电视剧拍得那么惨,完全是为了博取观众的眼泪。我当时是自杀的,直接一枪,干净利落。”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对上他的视线,诚恳道,“我说的都是真……”
话音未落,身子却被他上前一步拥入了怀中。他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仿佛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白疏影怔了怔,嘴角挽起一个笑容,伸出手去回抱他的身子,却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后悔与沉痛,“此生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时,我没能鼓起勇气带你走。”
那一天他在台下最后一次听她的曲子,本想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同离去,然而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却成为是否愿意做他的新娘。
之所以没能说出口,不仅是因为她一直以来若即若离的态度,而是他也有过考量,就算是带她离开,又该将她安置在哪里呢?他的家乡早已沦陷,世上也没有了别的亲人,带她走,难道要让她随军辗转,一路受尽颠沛流离?
于是再三思量,他最终没能将那句话说出来。让她留在南京也好,至少还有秦老板的照拂。
他本以为这会是最好的结果,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战争竟会持续这么久,敌兵来势汹汹,中央为保全大局,不得不下达了政府西迁的指令,而南京,也最终未能幸免于战火。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无论如何,他也要将她带离南京,纵使举国烽火连天,纵使没有一处能够安定,至少他会在她的身边,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护她周全。
而不是……
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几次在脑海中翻涌,却在最后一刻,被她轻柔温婉的声音所驱散,“你说什么?”
他对上她的视线,深呼吸,低低道,“我说,此生我最后悔的事……”
她却抽回手来,伸出食指摇了摇,“错了,是前生。”
她的眼眸清澈明媚,目光中已然一派坚定。她并不知道顾文轩曾经的那些考量,也不知道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更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与她一同借尸还魂来到了21世纪,但是无论如何,这些在她的心中都已经是过去,她不愿再去提那些事,也不愿他再去想,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他们已经如愿在一起了不是吗?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却不由得发生了变化。
此前她总是想不明白,为何他对过去的执念如此之深,来到这个世界,她从名震一方的“东方夜莺”跌落为一个三流小明星,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来过,甚至还摊上容槿华那么一个烂摊子,她都坦然选择了接受,将过去悉数抛诸脑后;而他成为新盛的少爷,虽然也有庄二小姐这么一个烂摊子在身上,但除此之外,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好过了前世那种枕戈待旦的日子。
但是相比起她而言,他对过去却一直都放不下。
如今听了他方才的一席话,她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的症结所在。自己之所以对过去毫无留恋,是因为在生前阅尽了人世百态,纵使年轻身死,也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已经全部经历过,由是一生之中再无遗憾。
但他却不同。他至今仍然对过去耿耿于怀,全然是因为前世留下了诸多憾事,如今仔细想来,那些憾事竟是悉数与她有关。
两个人之间截然不同的心态,是否也间接说明了,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意的比她多呢?
其实也不尽然。她在心底里叹息一声,前世自己被秦玉华和白暗香伤得太深,并且那晚发生的事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从此她便紧闭心扉,自以为可以做到不问世事,然而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才恍然发现,五年的时间,他其实早已在自己的心中占据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只是自己从来都不肯承认罢了。
如果当年自己早一点看透,早一点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早一点接受他的心意,那么,他是不是也不会有这么多遗憾?
她抬起头来,凝视他轮廓精致的容颜,这个人陪伴了自己整整五年,不知何时早已融入彼此的生命,只是自己一直未曾觉察罢了。
还好,上天没有因此而惩罚她不懂珍惜,而是重新给予她一次全新的机会。
还好,一切都不算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莫名的情绪在她的心中恣意翻涌,后悔,庆幸,感恩,幸福……百味陈杂,最终融合在一起,化作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浮上了她的脑海。
这一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要再与他分开,她要弥补他前世的遗憾,也算是满足自己长久以来的心中所愿。
她的心中有一种急切的渴望,想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讲给他听,但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开口,最终她鼓起勇气,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夺去了他的呼吸。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白疏影潜意识地想着,之前她从未这样亲吻过任何一个人,就算是和秦玉华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做出比拥抱更逾距的动作,尽管那时候西洋之风盛行,在公开场合耳鬓厮磨也不再是奇事,但她的骨子里更多的还是属于东方人的保守,好多次秦玉华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她都会不假思索地拒绝,在她看来,无论是亲吻还是更越礼的行为,都必须留到婚礼之后,她将这一切视作一个妻子婚后的义务,仅此而已,所以,在得到名正言顺的身份之前,她不会容许这些事情的发生。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对秦玉华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许只是因为秦家对她和妹妹有恩,才不忍拒绝他热烈的追求,又或者她从小习惯了被父母宠着的生活,如今大厦忽倾,她从云端跌落尘埃,而秦玉华对她的好让她找回了那种被人捧在手心,被珍视被呵护的感觉,所以才接受了他,之后便是顺理成章地,答应与他成婚。
然而如今,所有的一切事情都是那样水到渠成,她没有闲暇去思考是不是这个时代的开放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自己的思想,她只知道,她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用自己的气息为彼此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从此融入骨血,再不分离。
原本是她先发起的试探,到了后来,她却已经完全处于被动的局势,他的气息干净而温暖,如同藤蔓般将她缠绕,逐渐占据了她的所有感官,隔着薄薄的睡衣与衬衫,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却是愈发的炽热。
她的意识开始不清醒,脚下一软,她不由得后退一步稳住身形。身后就是床榻,她的腿撞在床沿,不由自主地向后面倒去。他揽着她的腰,一同顺势倒了下去,将手撑在她脑袋的两侧,俯视着她灿若桃花的面容,眼眸不觉暗了下来。
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眼眸水光盈盈,昔日的淡然与清明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迷离与妩媚,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抹嫣红,是任何胭脂水粉都无法装饰出的动人,乌黑如墨的长发不知何时已散开,在灯火下有着闪亮的光泽。许是方才极尽纠缠的缘故,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胸口随之上下起伏着,纯棉的布料下,勾勒出一抹诱人的轮廓。
他温柔而又坚定地俯下身去,将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印在她光洁如瓷的额头上,一如临别的那日。
但是这个吻却没有就此终结,而是缓缓下移,掠过她闭着的双眼和肌肤细腻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唇角,久久地流连着,接着,便向下移去。
白疏影的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抖,她已经隐约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进展到这一步,所有的一切顺其自然,她的心里没有一分一毫的抗拒,然而她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紧张。
前世那些不堪的记忆,此时突然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浮现,零碎的片段划过,她的呼吸一窒,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捉住了他钻入自己上衣、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他的身形一僵,似是如梦初醒般,她闭着眼睛喘息着,许久之后,听到他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他缓缓地撑起身来,慢条斯理地为她整理衣服,正想着说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手却被她轻轻地握住。
自己在怕什么呢?她咬了咬下唇,正如自己一直对他讲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过往云烟难道不是早该忘记了吗?前世的记忆,已经随着“东方夜莺”白玉梅的死亡而画上了句号,如今的自己是全新的白疏影,而此时此刻,所面对的也不再是那个凶残的施暴者,而是自己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不存在什么占有与掠夺,而是她和自己喜欢的人,要通过这最自然而然的一种方式,使自己完全地拥有彼此。
她的心中忽然宁静了下来。
对上他深沉如夜的眼眸,她克制住心里的羞赧,缓慢却又坚定地,握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领口的扣子上。
之后的事情水到渠成,原本他还有着一丝顾忌,担心在没有措施的情况下会出现意外,但在她抽出仅存不多的一丝清醒,算出来现在应该处于安全期之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向难以控制的地方发展而去。
从始至终,他的动作都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在他的缠绵缱绻之下,她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辗转浮沉,最终在愉悦和痛楚这两种极端的感受下被抛至云端。
她最终在他的身边沉沉睡去,十指相缠,像是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