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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小雨已经下了足足三天,长江水位上涨。
临近清明,雨水是季节的主角,天色灰蒙蒙的,大大小小的建筑被笼在轻纱似的薄雾里。
下飞机后,顾辛夷第一时间去看了丁丁,出发前给丁丁买的零食太多,它还没来得及吃完,见到顾辛夷回来,拖着肥嘟嘟的肚子,凑过去舔顾辛夷的手。
丁丁很懂得讨好人,它希望以后每天顾辛夷都能给它买好吃的。
伍教授养了一窝阿拉斯加雪橇犬,都是毛绒绒的傻大个,见到人进来,也不乱叫,在秦湛和陆教授脚边嗅了嗅,又跑到顾辛夷身边嗅了嗅,昂首挺胸,神气兮兮地甩甩尾巴,几只小狗互相玩着小球。
伍教授的住所同秦湛家规格一致,但装饰更带着田园风格,温馨婉约,茶几上罩了一层格子方布,上头摆着个小瓷瓶,一株康乃馨还带着水珠。格子布有些陈旧了,洗的次数多了就会褪色,小瓷瓶上也隐隐有着裂纹。
这一切营造出了女主人精心打理的氛围。
今晚的晚饭由伍教授全权承包,秦湛告诉她,老伍的手艺特别好,不输给酒店里的大厨。
顾辛夷一点也不怀疑,看伍教授圆圆脸圆圆身子就知道了。
陆教授在沙发上躺着玩开心消消乐,秦湛被招呼去厨房打下手,随着点火倒油,一股香味弥散开来。
顾辛夷听了伍教授的嘱咐,给每一只阿拉斯加犬准备着狗粮。
对一个独身老人来说,这样的一间房过于空旷,是这些小狗陪伴着他,为他的人生添了一丝丝的温暖。伍教授给每一只小狗准备的狗粮都不相同,用了十足的细心。
丁丁虽然有一窝的零食,但它对于好吃的总是来者不拒,吐着舌头,叼着碗,小心翼翼地收下了。收下之后,它还朝四处看看,确定没有兄弟姐妹和它抢食物,丁丁又把小碗藏进了狗窝里,舔着面前的牛奶,惬意地“呜呜”几声。
伍家的沙发还是老旧的样式,杉木挫平,上头涂上红漆,因为年代久远,带着釉色的质感,矮桌上摆着一副照片。
顾辛夷落座时侯刚好瞧见,不禁看了许久。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龄,男人圆圆眼睛有着儒雅的气质,女人剪了学生头,笑容中难掩羞涩。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但二人的举止神情为照片添了喜庆的热闹。
“这是老伍的结婚照。”陆教授道,他不知道何时关闭了手机,同她一起看着照片。
厨房刀具与砧板的碰撞声嗒嗒嗒,偶尔有水声哗啦啦,伴随着爆炒的声响,叫厨房里的人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我妹妹,是不是挺好看的?”陆教授指着照片里的女人,脸上挂了笑容。
顾辛夷端详半晌,认真回答道:“嗯,好看。”是真的好看的,没有色彩的照片里,女人穿着旗袍,面貌秀致,齐耳短发发尾向内侧弯曲,身姿曼妙。陆教授和她的轮廓依稀相仿,血缘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我也觉的她挺好看的,读书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老伍这个傻小子。”陆教授呵呵笑,又摸了摸自己银白的头发,“她是真好看啊,只有我们会变老。”
一句话里,多少酸楚在其中。
照片定格了女人的生命,在最美丽的双十年华,只有她的青春永不腐朽。
已经过去好几十年了,伍教授从风华正茂,变成了孤寡老人,陆教授也是一样。
岁月只优待逝者,不曾留恋生者。
顾辛夷沉默着听着陆教授叙述。每一个人身后,都不缺乏自己的故事。只是有的藏得深,有的藏得浅罢了。
“他个臭小子当年还敢给我妹妹写情书,都写一些数学公式,傻不愣登的,不知道我妹妹看不懂啊?”陆教授缓缓道,“后来我妹妹找我给她翻译,这才抓住了这个贼胆包天的小坏蛋。”
顾辛夷想到数学课上,伍教授的必备大讲堂——“浪漫的数学”,不禁点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就多了去了啊。”陆教授目光悠长,像是飘到了远方,声音也悠悠的,遥远地仿若被风吹过来,“总之啊,两个人相处,彼此之间,信任才是最重要的,好与不好,心里都知道。”他不再谈论过去的故事。
顾辛夷抬头,陆教授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去了厨房端碗筷。
夜色合拢,细雨蒙蒙。几人围坐在饭桌上。
伍教授做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营养健康,他做的菜偏清淡,但卖相极佳,混合着芳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他给每人盛了一碗白米饭,又单独用了一只稍小一些的瓷碗,架着筷子,摆在一旁。这碗饭,是不会有人动用的,
顾辛夷透过米饭蒸腾交织的雾气看着伍教授圆圆的脸。
这时候的他更严肃一些,没了课程上的老小孩模样,庄重肃穆,眼底有淡淡的柔光闪过。
秦湛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颇有些得意地道:“快尝尝,这可是我做的。”
这是饭桌上唯一一个偏辣的菜,顾辛夷喜欢吃辣。
秦湛对她好与不好,顾辛夷都知道。
*
清明节如期而至,沿袭传统,这是扫墓的日子。
童如楠是江城本地人,假期一早,就收拾了行李,同父母一起返回乡下老家。卫紫趁着假期,和自行车协会的朋友来了一次骑行,从学校开始,绕行江城一周,期间会跨过长江大桥,沿河观光带,领略江城三镇风光。
贾佳离家路途甚远,加上天气时而阴,时而晴,便就待在宿舍整理稿件。她又返回了新闻部,部长念在她上学期的辛苦以及勤勉,没有在意她中途退出新闻部的插曲,但贾佳心里过意不去,嘴上说不出,心里就愈发焦急,对待工作也就愈发认真了起来。她把留长的头发剪短了一些,恢复初见时侯,齐刘海*头的模样。
顾辛夷把她的转变看在眼里,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贾佳再不同炮叔来往了,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上课时候坐的离炮叔远远的,凡班级活动,只要有炮叔在的场合,她都婉言谢绝,推脱说要事缠身。
这样的疏离,明眼人都能看出问题来,炮叔自然也看出来了。
他堵着贾佳询问过原因,未得结果后又来问顾辛夷,顾辛夷叹了口气,敷衍过去。
女孩的自尊心何其敏感,樊阳初不经意之间的话语给了贾佳致命一击。
像是破碎的镜子,再也圆不回去。
房间里键盘敲击声音不绝,电脑屏幕明明暗暗,在贾佳脸上蒙上一层灰色的光。
顾辛夷拉开椅子,坐在桌前。
去蓉城参加卫航的婚礼耽误了两日半的课程,秦湛已经替她补上来了,但作业还没有做完,她要趁着假期的功夫完成任务。
作业本上慢慢填满方块字,她在写《大学物理》的题目,现在教授的是力学问题。其中一道问题描述的是登山队登山做功,从山脚到山顶的高度未知。
顾辛夷想起了卫航。
她停下笔来,翻开学校的论坛和官网。
卫航是陆教授的学生,离校不久,网络保存的信息能持续到很久以后。
她翻到了卫航的一篇采访稿,在浏览过许多网页之后,上头还附上了卫航的照片——
同她印象中的一般无二。
只是更加自信,更加英气勃发。
卫航是少年天才,早年跳级,上大学时是全校最小的学生,研究生及博士生都就读于陆教授手下。
笔者询问他,他的梦想是什么,卫航没有思忖,脱口而出:“我要超越我的导师,成为一名科学家。”
这样的回答并没有被人嘲笑,在科大校友的认知里,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
采访稿在这里戛然而止,笔者奉上了溢美之词,期待卫航有所成就的那一天。
卫航最后没有等到那一天。
他的梦想葬送在了梅里,葬送给了自己。
顾辛夷关闭网页,打开同期博士生名单公示,卫航赫然在列。
他的名字和博士论文并列在一起,备注是退学。
《单基版全固态介观太阳能电池》,卫航被退回修改的文章。
顾辛夷见过这篇报告,在秦湛的办公室里,上头写着秦湛的名字,她当时还看了许久。
她复制了这篇文章的标题,在搜索器内查询,未曾有人发表。
顾辛夷愣住。
她静静地看着屏幕许久,十几分钟后,电脑进入了睡眠模式,一片漆黑。
贾佳拍醒了她。
“月底去不去看电影?有新片上映哦。”贾佳摇了摇手机,上头有图片划过。
“你想去看哪一部?”顾辛夷收拢心神,转身问她。
贾佳鼓了股腮帮子,眉头皱起来,纠结片刻后言道:“要不去看《左耳》吧,我初中的时候还看过原著小说呢,当时躲在被窝里看,后来哭得不要不要的。好歹是原著粉,要支持一下。”她又道,“诶,对了,你看过这部小说吗?”
顾辛夷摇头,又不再言语。
贾佳见她似乎兴致不大,便歇了心思,找寻别的伙伴去了。
顾辛夷带了一把伞出门,去往图书馆借了这本书来看,借书回来的路上,刚巧又下起了雨,她撑开伞,走过一个一个水坑。
当天夜里,顾辛夷看完了这本书,或许是感同身受,她和初中时候的贾佳一样,哭的不要不要的。
落地窗外的雨声潇潇,盖住了她浅浅的呜咽声。
*
四月二十四日,《左耳》同名电影全国上映,收获票房四亿。
每天的微博新闻都会更新有关电影的最新消息,顾辛夷在电影下线的前一天,网上预订了两张票,一张给她,一张给秦湛。
傍晚,秦湛牵着丁丁和她一起散步。
已经过了谷雨,天朗气清。谷雨分为三侯:“第一侯萍始生;第二侯乌鸠拂其羽;第三侯戴胜降于桑”,这意味着寒潮天气基本结束,气温回升加快,正是庄家生长的最佳时节,科大的梧桐树也在这时候肆无忌惮地吸收着养分,生发枝桠。
丁丁的发情期在零食的供养下结束,小肚子又肥了一圈。为它的健康考虑,顾辛夷有意识地克扣它的口粮,这让丁丁最近总不待见她。
连日来的小雨天气结束,地面干燥,丁丁缩成一团,缠着秦湛给他买好吃的。
秦湛看了看顾辛夷的眼色,摸了摸鼻子,没有拿出钱包的意思。丁丁遂而摊在了草地上,不肯动弹。
顾辛夷看着它装死的模样笑,秦湛握着她的手不理睬丁丁。
天际有霞光,演化出斑斓景象。
顾辛夷深吸一口气,道:“能陪我去看电影吗?就明晚,我票都买好了。”言罢,她望向天际线。
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花费了许多勇气,才将邀请说出。
“什么电影?”
“《左耳》。”
秦湛摩挲着她的手腕,隔了一阵后,应声道:“好。”
他回答地干脆,顾辛夷却起了迟疑:“你不是不看爱情片吗?”秦湛曾说,看爱情片是花钱骗自己,看恐怖片是花钱吓自己,都划不来。
“你要知道,看电影和陪女朋友看电影,完全是两码事。”秦湛理所当然地回答。
顾辛夷:“……”
次日五点半,用过晚饭后,秦湛开车带着她去电影院。
一路上,顾辛夷的手出了许多汗,都是冷的。
她努力不让秦湛看出破绽来,笑着去取票,秦湛给她买了一个大桶的爆米花套餐。
《左耳》讲述的是左耳失聪女孩的青春故事,青春里总是带着笑和泪。
顾辛夷咬了一颗爆米花,偏过头看秦湛的脸。
电影屏幕映射出来的光线明亮,秦湛看得很认真,长长的睫毛时不时上下闪动。顾辛夷看得呆住,直到爆米花在口中化开,她才回过神。
影片是标准时长,顾辛夷一直等待着片尾滚动的工作人员名单放映完,才和秦湛走出了影院。
走出影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商业街灯火通明。
在走过两个路口后,顾辛夷停下脚步。
周遭有喷泉随着音乐舞动,繁华热闹。
“我的耳朵其实也曾经听不见过。”顾辛夷道,“是右耳,后来痊愈,但我不知道会不会复发。”她转过身,背对他,“秦湛,你介意吗?”
音乐声音在这一刻静下去,世界仿佛只有她和秦湛,她等着秦湛的回答,像是在等待死神的宣判。
“不介意。”秦湛从后面拥住她,“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的甜言蜜语,只说给你的左耳听。”
他亲吻上顾辛夷耳后的纹身,“要听我的故事吗?”
【表白日记】:
想要和她坦诚相待。
或者是,坦陈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