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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斗画——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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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厅中寂静无声。

    又看了眼胡淑修,从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斜洒在美人身上,有种翩若惊鸿之感。克里斯很快决定画正面像,自然光影修饰的轮廓加上透视手法产生十足美感,这并不难,接下来她开始埋头作画。

    而高遵惠和沈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背后。

    一开始打轮廓的时候,沈括见欧阳峰握笔和作画的方式都很奇怪,还频频皱眉,露出迷惑的神色。可随着线条一笔笔呈现出来,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沈括虽不作画,却也是爱画之人,更是连吴道仁都认可的书画鉴赏的行家,此刻他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高遵惠在一旁偷笑,心道:当初自己看到滔滔的画时,一定也是这幅呆滞样。

    克里斯全身心投入,下笔越来越快。

    她将胡淑修的五官刻画的非常精确,却无雕琢的痕迹,重点放在了那双眼睛上,增加灵活的高光处理,让眼珠水汪汪的,立体感很强。画面从正中到边缘,由亮到暗推移转换,虚实关系全靠每次用笔,不腻不乱,颇见素描的基础功力。脸上一束暖光正是逆光冷暖色彩的运用,使得画面非常美丽。克里斯不喜欢素描的古典画法,如果把什么都画得那么细,岂不是和照片没有什么两样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写意的中国画,手下便加快了动作,发丝寥寥几笔带过,显得轻松洒脱,衣服则增添了几许朦胧写意的感觉,克里斯竟然将西洋画法与宋人熟悉的传统书画手法结合,这么一来,更让这个时代的人对她的画多了几分接受度。

    果然看画的沈括眼中露出十分赞赏的光芒。

    皇药师虽然一开始被小舅公带来的欧阳峰和铅笔给吸引了,但他到底是尊崇吴道仁的,吴大家一开始作画,他就走到了桌案旁,默默观赏起来,眼睛都舍不得闭一下,这可是最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啊。

    吴道仁的画已近成型,皇药师暗中长舒一口气,心里感叹不愧是吴大家,落笔豪放,行云流水,如有神助。画面上,是番帮使臣拜见天|朝圣僧。圣僧双手扶杖,神态威严。圣僧身前跪着一个番帮使者,小心翼翼地手捧贡物,神情尊卑。画中人刻画的细致入微,活灵活现,番邦使者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圣僧衣饰当风飞舞,衣纹纵横。人物不多,但表情各异,气氛一张一弛,节奏起伏,而画中之意不言而喻,皇药师心道看来吴大家的意思也是番邦到底是番邦,终要折服于天|朝威仪之下。不知道欧阳峰看到这幅画,心中是何感想?

    皇药师想到了欧阳峰,抬眼望去。见他身旁站着小舅公和沈大人,小舅公洋洋得意,那个沈大人眼中更闪出见到珍宝般的异样光芒。皇药师不免纳闷起来,到底欧阳峰画成了什么样子。他按耐不住好奇心,悄悄的退开,然后绕了半圈,朝欧阳峰的画架走去。

    小舅公见他走了过来,给他让了位置出来。当他看到画板时,跟沈大人一样,一下就呆住了,脸上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见欧阳峰作画的过程中,不断从腰间布袋里抽出不同的铅笔,每种笔竟能画出墨色深浅不同的笔触,让画面立刻丰富多彩起来。

    这些复杂的灰色把不同的光线、色彩都表现了出来,在尖锐和松散的相互作用下,画面慢慢亮了起来,画中的女子如同有了呼吸一般。画作几近收尾,克里斯停下笔看了看,手下的画看来如此逼真,连她自己都吃惊。最近几次作画,她总有些微妙的感觉,觉得自己的视力似乎变得对光线格外的敏感,这才能下笔如神。

    也许是因为竞争机制,有了压力才有动力,李公麟竟然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完成画作的,比吴大家还快。吴大家素来手下生风,往常自己可比不过。他望着眼前的画纸,胡淑修的形象被他画得极为传神。俗话说不破不立,今天下笔,李公麟用单线勾勒人物,整幅画全凭粗细、曲直、浓淡、轻重、缓急不同的线条塑造物象,表达意蕴。除了人物五官细细勾勒外,发丝是用简练娴熟的线条表现,局部略加渲染,衣服的质感则被一片水墨吞没,线条更加粗放写意,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这么快完成的原因。

    笔迹即心迹,李公麟看着这幅尚简重意的画作,今日的白描线条似乎让他十分满意,他甚至觉得这是他画过的最好的一幅画了。

    他放下笔,扫了一眼欧阳峰,见他身边围着人,也就没过去凑热闹。

    接下来,吴道仁先收笔,欧阳峰次之,倒是李之仪一幅墨竹图,竟然画得有些纠结,最后才完成。

    众人兴致勃勃地围在中央的大画案前,准备对画作逐个品评一番。

    最先是吴道仁的画,他的画风成熟稳健,自成一派。

    只是,大家看到这幅画时,都暗自一笑。

    克里斯不明白,高遵惠还偷偷附耳告诉了她其中的深意。克里斯心道:看来吴大家还有点冷幽默。

    第二幅便是李公麟的画。

    不止是胡淑修和李之仪赞赏连连,连吴大家也说如此意境,已然超越了自己。沈括评道:“画至简、意无穷”,这是他见过伯时最好的作品了。

    第三幅是克里斯的画。

    当画呈现在画案上时,众人长吸了一口气,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画面。

    李公麟慢慢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世间还有这样传神的画,还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画法。

    李之仪看看画,又看看自家娘子。这画中人与真人如此相像,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而且那画中的人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一般。惊讶过后,他心下不喜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画家应对真实之物加入自己的创造,画作应尚简、会意、传神,你这什么都画得跟真的似的,还有什么意境?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这若还称为雕虫小技,那世间画师岂不要哭瞎了。

    李公麟心里虽然赞同李之仪所说的“画要重意”,却仍被欧阳峰神奇的画技深深折服。自己所善“白描”,与他的技法比起来十足的不同。女子的肤色没有一处是白色的,它是由丰富的灰色组成的,可那水灵白嫩的皮肤质感竟然跃然纸上,让人惊叹。

    沈括几乎全程看着欧阳峰作画,他绝对无法认可李之仪的话,出言道:“这样的画技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胡淑修对铅笔很感兴趣,所以作画的过程中,她也在观察。从一开始她就看出了些许不同,李公麟也就在开始作画的时候观察一下自己的衣着、发型,很快就会埋头画画了;而欧阳峰则时不时的看一看她,似乎还在用手中的铅笔丈量自己,这让她想不明白。而后,沈括过来看画时,眼中露出的神情更是超出自己意料。她对沈括再熟悉不过了,只有谈到算学时,那双眼睛才会泛出那样异彩连连的光芒。她对欧阳峰能把自己的画成什么样子更感到好奇。

    如今看过画面,她更吃惊了,这时沈括的话提醒了她,不禁问道:“沈大哥,有何高见?”

    沈括道:“我现在也摸不清,总觉得这画技似乎透着数理。”

    李之仪一蹙眉,心道:娘子是翰林院大学士之女,是绝顶聪明的大才女,连王爷都待她如座上宾。她不但通五经、晓史书,又能作诗填词,简直是无所不通,尤精于算学,连沈括都时常上门向她请教。不过,两人都是“数痴”,一谈起算学能说几个时辰。

    果然,胡淑修一听,立刻兴奋了起来,道:“我见他作画时,以笔为尺,对我量了又量。”

    沈括醒悟过来,道:“对啊!我怎么疏忽了。”他转过头去,朗声问,“阁下可是比对着什么在画画?”

    克里斯摸着下巴,想了想:“你是说黄金分割?”

    “黄金分割?那是什么?”

    “这确实是一个数学问题。”

    听言,沈括和胡淑修都不由自主地朝克里斯走近了几步,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

    克里斯心想:自己虽不是数学家,不过可以试着解释一下黄金分割吧。她徐徐道:“大千世界中,许多鸟兽或花草的构造,都遵循一个固定的比值,这个比值是0.618。”

    众人听言都皱起了眉,一副困惑的样子。

    克里斯拿起铅笔,在自己那幅画下角的空白处画了一个五角星,道,“比如五角星中的三对线段的比值都是0.618……”克里斯不知道中国古代如何表示小数,便用最简单的方法表达这个比例,“它们的比值是一千比六百一十八,它与五角星的大小无关,不管什么多大的五角星,这个比值都一样。”

    众人只觉得这个说法神奇得很,登时议论起来,吴道仁也是惊奇万分。

    胡淑修喃喃地重复“零点六一八”这个数字,道:“你说的可是大食国的小数?”

    克里斯一愣,问:“你知道小数?”

    胡淑修点点头,道:“在我大宋,称之为徽数,你说的应该是六分一厘八毫。”

    其他人听了胡淑修的话,这下明白了过来。

    “你能听懂就最好不过了!”克里斯非常欣喜,小叔叔所说的精通算学的女子就是胡淑修。她拿起铅笔,在画像上比划着,“比如,这里到这里,这里到这里,就是符合这个比值的。这样的结构容易产生美感。”

    经过克里斯一指一说,众人按她所言,再去瞧画面,越是细看越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这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种审画角度。

    “真当神技啊!”沈括惊道:“这简直闻所未闻……”

    是啊,还从来未曾有人将算学与绘画放在一起来讲,这如何能不让沈括激动。

    胡淑修问:“你说还有许多符合六分一厘八毫的鸟兽或花草?”

    克里斯回想了一下,道:“比如鹦鹉螺、松果、菠萝……”

    李公麟深知这个话题如果任由他们讲下去,也许讲一晚也停不下了,便插话道:“阁下所画人物如此逼真,其中秘法可否不吝赐教?”

    “也不是什么秘法啦。”克里斯笑笑道,“在下所用的画法称为透视法,简单的说就是一种近大远小的距离变化。”

    “近大远小?历代画家皆有论述,并不是什么新法呀。”

    “国画讲究的是散点透视法,而我所说的是焦点透视法。比如我画的这幅,透视的焦点就是胡姑娘的双眼,这样做不但突出主体,引人注目,还产生一种独特的空间之美。而伯时兄所画既可以说没有焦点,也可以说处处是焦点。观国画要‘目随画动、画随心动’,活动的视觉可以形成迂回连贯的画面,倘若用在山水画中,便可营造出气势磅礴、场面宏大的感觉。”她看了一眼李之仪道,“其实端叔兄刚才所言不差,你的画讲究意境,我的画法却是追求写实。”

    这下,众人都知道他绝不是在夸夸其谈,而是个爱画、懂画之人。在众人眼中,那鹑衣百结,不修边幅的造型也没有起初看起来那么不顺眼了。

    吴道仁心中多了几分了然,欧阳峰绝非过谦或卖弄,今天展露的应是些基本技法,他绝对还有更高超的画艺!他道:“好了,来看看端叔的画吧。”

    李之仪一听,苦笑道:“惭愧惭愧,今日状态不佳,大家可别笑话我。”

    只是,李之仪作画时心思不定,患得患失,画出来的枝干死板笨拙,竹叶飘零,杂乱无章。

    看着自己画上乱糟糟的,大家又什么都没说,李之仪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克里斯问:“端叔兄,可否介意让在下添上几笔?”

    李之仪早就垂头丧气了,下意识瞧向欧阳峰,见他冲自己微笑,当下轻轻摇了下头,心想:已然这样了,还能差到哪儿去。

    克里斯拿起笔架上的毛笔,蘸了水墨,在画上挥洒起来。

    皇药师睁大了眼睛,看着神情专注的欧阳峰,心想:原来他也会重意的画法。

    随着一点点落笔晕墨,李之仪黯淡的目光变得亮了起来。

    欧阳峰竟然在他所画的竹子旁,又添了一支竹子。李之仪画的竹子太偏右,墨色浓重,明显少了墨分五色、互见层次的笔意。在欧阳峰所画淡墨竹子的衬映下,立刻让原先的浓墨竹子凸显起来。墨竹竹叶向上伸展,姿态昂扬,淡竹叶叶向下低垂,姿态温柔,两竹相恋相依,神韵就像一对恋人。

    待克里斯放下了笔时,李之仪才惊呼出声:“妙!实在是妙!”

    沈括看完,点评道:“位置巧变,理应天真,作用纵横,功齐造化。”

    胡淑修心中感激,道:“没想到欧阳先生手法如此精妙!”

    克里斯与她相视一笑道:“这不过是我模仿他人之作!我所知道的这位画家,可以把东方、西方两种画法融为一体,水墨重彩,写意与写实融会贯通,采众家之长,兼南北富丽。”

    “采众之长,融会贯通。”皇药师口中重复着,欧阳峰的话仿佛在他心中生了根。他初见欧阳峰的独特画法,除了惊奇,心中还隐隐有些排斥,可听完讲解之后,他忽然又一种开阔了眼界的感觉,觉得作画不可拘泥于固有的东西。转念再一想,武艺不也一样,需要博众家之长,融会贯通,才能开创新格局。

    吴道仁问:“这位画家姓甚名谁?可否引见一番?”

    克里斯心道:他叫张大千。

    张大千曾经在加州蒙特雷半岛的卡梅尔镇一住七年,克里斯住在蒙特雷学驾驶帆船的那段时间,去过张大千的旧居,她对这位绘画大师印象深刻。看到李之仪画的墨竹,就想起了当年张大千送给毕加索的那幅《双竹图》,索性照着那个感觉画了出来。

    这可没办法引见啊!她略带遗憾的说:“他是位天才,只可惜已经过世了。”

    吴道仁点点头,感慨道:“大千世界藏龙卧虎,真正的大才皆深藏不露,隐匿于芸芸众生中……”

    高遵惠适时的跳了出来,摇头晃脑道:“你们是不是应该感激我一番,不但让你们有机会切磋技艺,还见识了奇人奇物,可是大开了眼界……”

    “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老夫赠你几幅画!”

    “别说的跟我占了便宜似得。”高遵惠笑笑道:“我早让掌柜的准备好了,大家一人一套‘铅笔’!”

    李公麟起哄道:“本该如此!否则你还能出得了书斋的大门?”

    大家哈哈大笑。

    沈括称赞道:“不似毛笔需用墨,还要用砚台磨,这铅笔只需要用小刀削一削就能写字作画,可以随身携带,拿出来随时用。”

    克里斯道:“其实,只要在配方中加入一些颜料,就变成了彩色铅笔。”

    “彩色?”李公麟问,“那位张大千,你说他的画水墨重彩,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结合两种画法的人并非他一人独创。”克里斯转了转眼睛心道:还有印象派莫奈、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