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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子时,温度就越低。阴冷的寒气像是从脚底的土地里散发出来,让人无处躲藏。所以即使是最热的夏夜,陆知非还是披着商四的黑色斗篷外套,一点儿都没托大。
他跟商四两个人慢悠悠地沿着书斋外面的那条街走着,也不拘往哪个方向去。一个披着斗篷抱着酒壶,一个背着手哼着小曲儿,皎洁的月光和四周缭绕的阴气互相抵抗又逐渐融合着,陆知非抬头看时,眉间的朱砂殷红如血。
陆知非觉得,此时此刻他跟商四两个人就像一些奇幻电影里的什么使者,在夜半的街上游荡着,执行着秘密任务。
子时,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到一点的这个时间段,鬼门就会打开。
现在是十点五十五分,陆知非感到了一丝紧张。虽然他知道只要有商四在就一定会没事,但“七月半,鬼门开”,这一直是流传在民间的一个让人又好奇又害怕的传说。
在七月十四的子时,来自阴间的百鬼会成群结队地走过奈何桥,回到人间。
以往,每年的鬼月,吴伯都会挑一天过七月半。烧好一桌子的菜,摆上八仙桌。再点上蜡烛,摆好酒盅和筷子,最后让陆知非去上香叩拜。
吴伯倒的一手好酒,小小的酒盅每边十二个沿着桌缝一溜儿摆好,他拿着酒壶从左至右一气呵成,倒得每个酒盅里的酒看起来都是等量的,还不会洒。
对于小时候的陆知非来说,过七月半并不是一件能让人害怕的事情。因为桌上的饭菜都是给过世的长辈吃的,吴伯在那一天总会变得特别唠叨,一边摆着碗筷一边跟陆知非的爸爸和爷爷奶奶说话。
这是什么菜,你以前最爱吃的,多吃一点。
这个酒你也爱喝的,多喝一点。
小时候的陆知非总是想,爷爷奶奶和爸爸只要闻到家里的菜香,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但今天不一样,距离子时的最后五分钟,陆知非感觉到那来自地底的阴气仿佛从他的脚底往上钻,能看见和不能看见,给人的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
恰在这时,星君出现了。他今天打扮得稍显隆重,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裳,陆知非也说不出这具体是什么款式,姑且称之为法袍吧。
倒是星君的头发还是没怎么长,半长不短地披散着,只是他打理得很好,像是偷偷去焗过油。
“都安排好了?”商四问。
“嗯。”星君点点头,酷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激动或担忧,“今年正好你醒了,我上个月又给塔里那帮不肯投胎的组织了一次公考,选了两个鬼上来当鬼差,今年应该能轻松不少。”
“公考?”陆知非好奇。
星君瞥了他一眼,说:“就像你们人类的公务员考试,不过我们没有五险一金,只定期发放福利。”
鬼界的公务员考试?陆知非觉得很新奇,商四也觉得很新奇。这年代不同了,天庭垮台神仙集体嗝屁,阴司也倒闭了只剩下星君。扩招是肯定的,只是新时代一定有新时代的考量方法,他不禁问:“那你们考什么啊?”
“考顺不顺我的眼。”星君回答。
“你以为你选美呢?”商四翻了个白眼。
星君不予置评,“选上来的你们也认识,就是上次塔里那两个一直在打架的。我看他们一个黑一个白,正好补上黑白无常的空缺。”
陆知非一想,这倒是挺符合的。
说着,五分钟时间已过,星君抬头看了一眼今夜的星盘,眉宇间最后一丝担忧也渐渐消失,“门开了。”
鬼门洞开的刹那,陆知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月光没有变化、风也没有变化,落叶躺在地上,静悄悄的。但是没过一会儿,变化就来了。
一团一团的淡蓝色火焰从四周的民宅里升起,普通灯笼大小,不甚明亮,也感觉不到什么温度,远远看着还怪瘆人的,像鬼火一样。
陆知非向四周看去,就见短短的十几秒内,各家屋顶上空就都升起了小火团。不远处的一栋公寓楼顶上更是挤挤攘攘地聚了一堆,远看着像一朵漂亮的散发着微光的云。
“那是引路灯。”商四的声音在陆知非耳畔响起,“只要家里有人祭拜了死去的亲人,鬼门开的时候,他们家上空就会有这么一盏灯。如果他们的亲人真的回来了,就能靠着这盏灯的指引找到回家的路。作用就跟你们人类发明的灯塔差不多。”
“原来是这样啊。”陆知非心中微暖,这样的话,他跟吴伯以前摆的那些酒菜就绝不是白摆的。虽然他们看不见,但或许,爸爸和爷爷奶奶真的回来过。
星君看着他眼底浮现出的一丝温暖,立马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但即使是大部分人家都点了引路灯,有些鬼还是会白痴到迷路。比如这个。”
说着,星君伸手往旁边路灯没有找到的阴暗处一抓,一个鬼影登时被他揪了出来,“哎哟哎哟这位大爷你轻点儿!”
这个鬼一身西装革履看着像个成功的社会人士,可此刻被星君揪着耳朵,看起来可一点都不精英。
“迷路了?”陆知非看着他一脸懊丧的样子,问。
“是啊是啊。”精英男连忙点头,“我这不是想跑得快一点早点回家吗,大部队才刚过奈何桥呢。可谁知道做了鬼之后往东往西的,我都不记得家在哪儿了。”
星君冷哼一声,“每年就是有你们这种自作聪明的,跑得快赶着去投胎吗?”
“你谁啊?”精英男有点不爽。
星君冷着脸酷酷地说:“你大爷。”
眼看着星君就要跟对方怼起来,商四伸手招来几个影妖,让他们赶紧带着精英男去找回家的路,省得星君又被刺激了。
“每年的这几天星君脾气都特别臭,就跟来了大姨夫似的。脾气像爆仗,一点就着。”商四对陆知非说。
“我还在呢。”星君看着商四,像看着一个傻逼。
商四惊讶,“你听到啦?”
“我耳朵不聋好吗?”星君觉得商四真的有毒,当着面说人坏话,缺不缺德?
陆知非却觉得他俩都有毒,视线越过两人看到前方影影绰绰的鬼影,道:“大部队来了,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干正事再打嘴炮?”
星君和商四便互相瞪了一眼,不说话了。商四往陆知非旁边靠了靠,好似跟星君挨得近了就会被他的毒气传染。星君就更不想跟他挨那么近了,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
陆知非哭笑不得,但很快他就没有闲心去观察商四和星君的幼稚行为了,因为鬼怪的队伍已经到了跟前。
如果不是走在最前头的是黑白无常,他都要以为这是什么运动员入场式。
哦不,这个黑白无常跟陆知非想象中的也有点不一样。
只见两人一黑一白各自戴着长帽,白无常背后背着把黄纸伞,黑无常手里拿着镣铐和锁链。这都没什么,很符合设定的打扮,但陆知非看清楚他们帽子上写着的字时,就破功了。
“你也来了?正在捉你?”陆知非忍着笑。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是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商四瞥了星君一眼,说:“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好,对吧星君?”
星君难得地没有反驳,两个老不死的恶趣味,不是寻常人能理解的。
这时黑白无常也看到了站在路边的陆知非三人,脸上都是“卧槽为什么会碰见他们,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的表情。然后白无常快如闪电般地撑起了伞,两人齐齐转头朝陆知非的反方向看,身体呈斜线移动,飞快地就从陆知非面前过去了。
陆知非大概能明白这种穿着奇装异服却不巧被熟人撞见的尴尬,但是……他很想提醒他们,帽子太高了,那个伞,根本遮不住什么啊。
还有,这样走路会得颈椎病的。
而黑白无常急于遁走的脚步打乱了整个队伍的步伐,浩浩荡荡的鬼界大军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掉队。
说实话,看到这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吐着舌头的、浑身滴水的、头上开了花的、断胳膊断腿的鬼浩浩荡荡地走着、或飘着从眼前过去,画面是极为诡异又震撼的。
铺天盖地的阴气随着他们的移动飘散出来,黑色的像丝绒般的雾气往外渗着,不多时,四周就变得鬼气森森,就连头顶的月亮都好像变成了苍白色。
细碎的说话声,逐渐汇聚成鬼语的海洋,那些迟缓的步伐和僵硬的脸看上去都很可怖。时而有几道目光会落在路边的陆知非身上,像是一道寒意在他身上游走。
陆知非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目光所及之处,一只鬼忽然兴奋地盯着前方公寓楼顶上的一盏灯火,惊喜地喊:“那是我家!我到家了!”
说着,他向着那栋公寓楼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闻到空气中远远飘过来的菜香。
一瞬间的惊喜,冲淡了陆知非感受到的冷意。
他忽然觉得这就像一只数量庞大的探亲队,也没什么可怕的。
“走吧,我们到处转转。”商四牵起陆知非的手,而星君还要去别的城市巡查。
商四一边走,一边给陆知非解释着,“无常会带着他们绕城一周,找到家的自然就回家了。以往星君都是散放的,呼啦全涌到街上,结果就是全城都在迷路,乱成了一锅粥。”
陆知非安静地听着,看到不时有鬼从大部队里脱离出来,走进各自的家里。悬在屋顶上的引路灯便轻轻地颤一下,小小的动作里,似乎包含着无尽的喜悦。
正说着,两人拐过弯走到一条商业街。
路旁的led灯牌下,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年鬼仰头看着店门口的牌匾,一脸茫然。他大概是跟大部队走散了,或许是被许久不见的繁华街景吸引了目光,然后站在这里,正在思考何去何从。
“老先生。”商四叫了他一声。
老人回过头来,迷茫地看着他。面前这个男人高大英俊,穿着云纹大袖,跨越了古今的距离,一派风流写意。可他不认识他。
不认识也没有关系,商四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个青花小酒盅,微微笑着递过去,“喝一杯?”
陆知非在刚开始的愣怔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往酒盅里倒上一杯醇厚绵香的白酒。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商四要他带着一个酒壶出门了。
老人愣了愣,或许是商四和陆知非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好,又或许是酒真的很香,他道了声谢,接过酒就喝了下去。
美酒入喉的瞬间,那辛辣的感觉让他好像瞬间有了还活着的感觉。他不禁想:这种感觉真好啊,真怀念啊。于是他抿着嘴,不让酒气有一丝的流失,以此来延长这种愉快的感觉。而当他把酒全部咽下去,五脏六腑好像都被熨贴过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脑袋通透了许多。
对了,他该回家了。
家在哪儿呢?哦,家在那边呢。
他迫不及待地往那个方向走去,等走出了一段距离才想起刚才的人,可回头看时,那两人又都已经走远了。
繁华的街景里,绚烂的霓虹灯下,还活着的人们摩肩擦踵,从不同的地方来,又往不同的地方去。平凡的忙碌里,藏着各种各样的悲喜。
但是悲是喜又怎样呢?即便死了的人还有回家探亲的奔头,还活着的人就更要好好地活着。
而已经远去的陆知非和商四,还在“路遇有缘鬼,随手酒一杯”的旅途中。
商四的袖子里有掏不完的小酒盅,陆知非的酒壶里,有倒不完的美酒。两个人在凌晨的街上走走停停,商四有时会跟喝着酒的鬼怪们多聊两句,于是陆知非便能从他们嘴里听到天南海北的不同的故事。
有来京打工却永不能再归乡的伤怀。
也有寿终正寝一生顺遂的喜悦。
一杯酒,换一个故事。酒香唤起了鬼怪们的回忆,路边的枫叶也听得入神,偌大的一座雄城,拥抱着逝去又归来的人们,不愿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