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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折琴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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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仙人桥,陆知非抬头看着头顶的蓬莱阁,不由停下了脚步。丹崖极顶,观海楼阁,峭壁之下碧波翻涌、海雾环绕,倒真有些蓬莱仙境的感觉。

    如果这里的游客没有这么多的话。

    熙攘的人群,鼎沸的人声,瞬间把陆知非拉回红尘人间,一股属于夏日的炎热伴着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人也太多了吧。”商四隔着墨镜看出去,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旅游景点。景点就是人很多很多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

    “这还算好的。”陆知非倒是很淡然,“国庆的时候,带你去八达岭看长城。”

    这句话从陆知非嘴里说出来,商四就觉得那一定不会是个好体验,“像沙丁鱼罐头吗?我发觉你们人类很喜欢用这个比喻。”

    商四作为书斋老板,苏醒之后就开始研究现代文学,对此颇有感触。

    陆知非不予置评,因为他小学写作文的时候也这么写——公交车上的人们,随着车子的停摆和启动不断摇晃着,巨大的铁皮箱子包裹着这些摇晃的人影,就像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

    其实陆知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写,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老师比做辛勤的园丁,而他们一定是祖国的花朵。

    做一棵银杏树不好么?

    花朵那么容易死。

    “走吧。”商四勾着陆知非的肩,带着他的小男朋友招摇过市,一九五的身高鹤立鸡群,还戴着副墨镜,挺拔英俊,甭说有多醒目。同形的道士在后面看着,摸摸鼻子,下意识地离远了点。

    陆知非在路旁告示牌的反光里看到自己,一米八真的不矮,然而被商四这样搭着的时候,总是略显娇小。只是看商四一幅大魔王巡街很开心的样子,陆知非也就不甚在意了。

    至于周围人到底是在看蓬莱阁还是在看蓬莱阁里的他们,他也无所谓。

    蓬莱阁坐落在一片汉代古建筑群中,重檐八角,四周环绕着朱赤明廊,供人极目远眺。不过这次前来可不是观光的,陆知非站在明廊上往阁内看了一眼,问:“怎么找?”

    “你有什么感应吗?”商四转头问道士。

    道士苦笑着摇摇头,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他脑子都在嗡嗡响了,哪里还感应得到什么?

    商四也不强求,如今的道士肯定是指望不上的。目光掠过整个蓬莱阁,商四看到那些随处可见的楹联和名家题字,随即嘴角勾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跟我来。”

    商四大步向前,拥挤的人群在他身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如入无人之境。随后他伸出手,缓步行走的过程中,指尖抚摸过墙壁上的楹联和题字,点点金光就像微尘从中洒落。

    商四脚步缓慢,却不停。他时而微微蹙眉,时而慢下来,用指尖仔细勾勒着字的纹路。

    不对,不是这个。

    也不是这个……

    “他在找什么?”道士跟在后面,忍不住问。

    陆知非其实也不知道,此时他们已经到了阁内,一层一层往上去。忽然,前头金光大放,陆知非和道士下意识地伸手遮挡,而那金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当他们再度看向阁内时,发现周围的场景已经变换了一个模样。

    如织的游人不见了,蓬莱阁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发生什么事了?”陆知非抬头看楼梯上的商四。

    商四把手从一幅字中撤下来,“幻境,楼上好像有人。”

    语毕,商四大步向楼上行去,只见最高层的楼阁里,有人正站在一张书案前,埋首肆意挥洒着狼毫墨。

    无数的字画铺满地,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落满地宣纸,洁白如羽落。而埋首泼墨的那人,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一只笔、一壶酒,快意挥洒,纵情抒怀。

    陆知非和道士都诧异着,小心地避过地上的宣纸,生怕踩到。

    “他是谁?”陆知非问。

    商四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看着纸上铁画银钩的“无我”二字,微微笑道:“悠悠五千载,狂人名士何其多,不是所有人都能名垂青史的。”

    说着,商四佻达一笑,松开手,那宣纸就随风而去,“浮名如烟逝,无我亦无他。看看他的字画吧,有没有什么能用的。”

    陆知非和道士随即翻找起来,在这幻境里,那人似乎不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然而找了半天,他们也并没有找到什么与虞涯有关的字画。

    随即商四又折返而下,此时幻境里的楹联和字画,跟他们初来时看到的,又不一样了。这中间毕竟隔着很多年月,楼阁经过翻修,旧的总会被新的覆盖。

    商四的指尖再度泛出金色光点,抚过那一个个刻着岁月沧桑的字。

    忽然,海风刮过,一群白色海鸟排空而过,叫声嘹亮。陆知非和道士都忍不住从窗口望出去看,就见大风刮起了楼阁顶层的白色帷幔,无数的宣纸,涂抹着字画的、或是洁白一片的,从那窗口里飘洒而出,被风吹着、扬着,像一片片落羽,铺洒于碧空。

    海鸟们盘旋翱翔,从那落羽中穿过。洁白的翅膀抖落着阳光,优雅随意。

    “注意。”身后传来商四的提醒,陆知非和道士回头,就见眼前的场景再度变幻。

    一道穿着青绿衣衫的身影,倏然从两人面前跑过。那张沁着细密汗珠的红扑扑的小脸,犹如惊鸿一瞥,落在两人眼里。

    “南英!”道士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连一片衣角也没有抓住。南英小跑着远去了,顺着楼梯,哒哒哒地跑着。

    那道背影牵引着道士的全部心神,他急忙去追,陆知非和商四对视一眼,也跟上去。

    此时的蓬莱阁,已不像刚才那样冷冷清清,来来往往都是人影,很热闹,尤其是上面,时而传来欢笑声。

    三人赶到顶层,就见南英垫着脚在人群外,一蹦一蹦地朝里看着。他似是看到了谁,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朝那人用力地挥着手。

    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一身皓月长袍的虞涯站在人群里,还是风采卓绝的模样。

    道士忽然间就怔住了,他看着虞涯,像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虞道长,此次除魔之事多亏你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实难成功啊。”一锦衣公子端着酒杯,含笑道:“这杯酒我敬你。”

    “是啊,世子说得是,若不是虞道长,此间之人必定还有折损。若一个不慎任那群妖魔扬长而去,再想将之除去,可就麻烦了。”

    “虞道长年纪轻轻,可乃天纵之姿啊,我等佩服!”

    ……

    呼声四起,虞涯脸上却未见波澜,“虞涯只是做了份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夸赞。谨以茶代酒,聊表惭愧。”

    语毕,虞涯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长身玉立,仍是皓月之姿。

    世子的脸上掠过一丝僵硬,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举起酒杯示意,随后一饮而尽,又算是风度上佳。

    此间多半是江湖人,见状也都笑着将这茬揭过,气氛还算和乐。这时南英终于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了虞涯身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看着虞涯,“虞涯虞涯,是大海啊!”

    “嗯。”虞涯轻声应着,语气不自觉轻柔。

    南英很开心,想把初见大海的喜悦全部分享给虞涯,“真的好大啊,一眼望去都没有边,我还看到了大船!”

    南英晃着虞涯的胳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们能去坐大船吗?他们说海里有座蓬莱仙山,仙山上有好多好多很好吃的果子,我去采给你吃好不好?”

    虞涯还未答话,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小兄弟,蓬莱仙山那是传说,虚无缥缈,你怎么去啊?”

    闻言,南英抱着虞涯的胳膊回头瞪着他,有些气鼓鼓的,又有些委屈,“四爷说他去过的!”

    见他这番模样,四周笑声更盛,倒不是取笑他,只是觉得这小家伙实在有趣。虞涯那么正经矜持的人,不知道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活泼的抱剑童子。

    可单纯的小桃妖哪分得清笑里的意思,虽然他能感觉到他们没恶意,可仍是红着脸气鼓鼓的。

    虞涯见状,抬手想揉揉他的脑袋。只是那手都抬起来了,却又迟疑了一下,最后化为轻轻一拍,“无需理会。”

    “嗯。”南英乖巧听话地往虞涯身后一躲,随即又探出个头来,朝那些人吐了吐舌头。

    四下莞尔,陆知非也忍俊不禁,他没想到从前的南英是这样活泼可爱的,跟现在大不相同。而这时,那世子又同几人走到了虞涯面前,手里还怀抱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

    盒子一出,楼阁上的气氛登时火热起来,无数人伸长了脖子朝那盒子看去,深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虞道长,这是此次缴获的那柄沉水剑。”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看着很具威仪的男人打开了盒子,说道:“此剑凶名赫赫,杀生无数,我们商量了一下,无论放在哪门哪派,似乎都让人不甚放心。所幸世子殿下提议,虞道长一身浩然正气,必能压制这剑的邪气,况且此次虞道长出力最大,所以我们决议将此剑先赠予道长。十年一个轮回,届时再交给下一人看管。”

    虞涯望着本该已经被毁去的凶剑,微微蹙眉,正要说话,此时那世子又道:“虞兄不必急着推辞,剑本无善恶之分,归根究底是要看执剑者是谁。宝剑有灵,若是毁了就太可惜了,如果有人能将之发挥出原本应有之风采,那岂不是美事一桩?”

    世子一言,顿时引得他人纷纷点头。

    虽然说不乏有人看出来他这是在间接拉拢虞涯,但一来这件事虞涯确实功不可没,二来,别人无论谁拿剑,都有人不服,可虞涯师承昆仑,地位超然,换做是他的话大家心里也能服气一点。而且,如果虞涯镇不住沉水剑,那还有他的师门,此举看起来也最妥当。

    于是大家纷纷出言劝虞涯接下,羡慕有之、敬佩有之,气氛热烈。

    众望所归之下,所有人都觉得沉水剑非虞涯莫属。

    然而虞涯接下去却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举动。

    他拿起了那把沉水剑,两指夹着那泛着淡淡血光的剑身抚过,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仿佛看到隐藏的贪念,“既然杀生无数,何不毁去?”

    众人纷纷怔住,虞涯这样说也没错,可那是沉水剑啊!如此宝物,谁不想得到?虽然说这剑确实杀了很多人,可是……

    一个玄衣大汉站出来,蹙着眉,“虞道长,我们敬你,才同意将此剑先放在你那儿。若你不愿,也不可将之随意毁弃。”

    虞涯摇摇头,“你能保证江湖上不会因为这把剑,再起纷争?”

    那人沉下脸来,却说不出这个保证。没人能保证,正如人之贪欲根本无法去除。

    “可那是凶剑沉水,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毁去,这虞涯话说得也太轻巧了。”

    “是啊,此等宝物毁了太可惜了……”

    “不要也给我啊。”

    “切,给了你那还得了?”

    议论声起,世子看了看此间情形,掸了掸衣袍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时,一抹骇然突然自他眼底涌现。

    “铛!”一声脆响,剑已折。

    所有人都渴望拥有的宝剑,号称无坚不摧的沉水剑,就这么断了。顿时所有的念想都被斩断,所有的纷争都烟消云散,目瞪口呆之中,别样的情绪在发酵。

    虞涯沉着冷静的声音在一派死寂中响起,“求诸恶莫作,不如灭其源头。”

    断剑被虞涯放回剑盒,鲜血从他掌心滑落,染红了白色的绸布。硬生生折断一把凶剑,虞涯也不是如表面那般轻松的。

    大家这时才纷纷回神来,极静之后是极度的哗然。

    唯有南英没有看那把断剑一眼,捧着虞涯流血的手掌急着给他包扎,心疼得要哭出来。

    折剑仙,虞涯。

    原来这名头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陆知非这么想着,心里的诧异其实也不比周围人少多少。恐怕换了任何一个稍微世故一些的人来,都不会做出当场折剑这样的事。这固然最干脆利落,可也太过决绝。

    可这就是虞涯。

    商四忍不住给他鼓了个掌,虞涯这一手可相当对他的胃口。

    而那道士,怔怔地看着在声浪中仍挺拔如青松的男人,张着嘴神色复杂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虞涯低头对南英露出一丝隐晦地温和笑意。

    看着虞涯牵起南英的手,旁若无人地往楼下走。而四周虽然议论声不断,却无人阻拦。

    因为他是虞涯,来自昆仑山的虞涯。一身正气,惊才绝艳。

    虞涯牵着南英的手,走过道士身旁。衣衫拂动间,道士看到虞涯仍是平静的脸色,看着南英望向虞涯一脸眷恋和倾慕的表情,心海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一切。

    可为什么心海还是掀起波澜?为什么他会这么无法平静?

    如果说眼前这个是虞涯,那他又是谁?

    这个卑微、懦弱的人又是谁?!

    细微的波动,开始在道士的周身显现。陆知非看着他时而欢喜又时而悲痛的脸色,眸中闪过一丝担心,而这时,商四忽然伸手在道士背上一推,“去。”

    道士站在楼梯口,一个趔趄就往楼梯上滚去。

    “啊!”他惊呼出声,身前一人的背影在他面前急速放大——正是虞涯!

    从楼梯上跌落的道士,瞬间撞上虞涯,而后如一蓬青烟,消散于无形。

    “道士!”陆知非急忙往下看。

    商四拉住他,“放心吧,你看虞涯的眼睛。”

    虞涯的眼睛,已然失去了刚才的镇静,充满了惊讶和错愕。南英见他忽然停在原地,于是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们不走吗?”

    然而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呼喊,“虞道长,请留步!”

    南英和虞涯回头,就见那世子站在楼梯口,朝虞涯拱手,“刚才的事情,是我们鲁莽了,虞道长莫要见怪。”

    对啊,他是虞涯。

    来自昆仑山的虞涯。

    虞涯朝世子点一点头,道:“如此,别过。”

    于是虞涯带着南英继续往外走,任阁内喧嚣沉上,任他人惊叹或怒骂,自飘然而去。

    对,这样就好了。

    虞涯带着南英上了一艘船,船虽然没有南英先前形容得那么大,但载两个人绰绰有余。船只带着他们远去,直到在蓬莱阁众人的眼中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天边。

    没有谁再能忘记那个站在船头衣衫猎猎的年轻道长,正如这位年轻道长,再不能忘却那个捧着他的手,心疼得快哭出来的小小桃妖。

    “快看啊虞涯!”忽然,南英惊喜地叫起来,“你看那是什么?”

    一望无际的海上蒸腾起云雾,一座仙山拔地而起,其上琼楼玉宇、人影憧憧,更似有仙音缭绕。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是海市,没成想竟被我们碰到了。”虞涯说道。

    南英兀自欢喜,看着这忽然出现的仙山楼阁,“好漂亮啊!肯定有很多很好吃的果子,四爷果然没有骗我!”

    虞涯无奈摇头,锵的一声拔出却慈,“坐稳了,我去去就回。”

    嗯?南英疑惑着转头,就见虞涯提剑自船头跃起,转瞬间便飞入那仙山之中。南英看着那翩翩英姿正捧着脸心动不已,一声巨大的兽吼便从那仙山之中传出。

    小船悠悠,慢慢驶入了那海市范围,南英这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幻景,他置身其中,抬头看着四周光怪陆离、不断变幻的景色,惊讶连连,目不暇接。

    而那缭绕在仙山的雾气中,一道剑光搅动风云。虞涯破雾而出,剑击与兽吼之声齐鸣,其声震天。

    远处的蓬莱阁上,无数人站在窗边、站在明廊上,惊诧地看着风云变幻的海上。飘渺的仙山、隐现的仙踪,和庞然巨兽,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那个隐约的人影是虞涯吗?

    无人知晓。

    唯有那只小小的桃妖在船上目睹了一切,为着心上人担忧,又为着他加油鼓劲,“加油啊,虞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