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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想起医师刚刚说过的话:“要是王妃从此细心调理,日日膳食谨慎,倒还能安稳一世。但要是王妃生育——生一子便减二十年寿命,再生再减,直到形容枯槁,再无生机。”
高肃闭上眼睛,喃喃道:“生一子便损……”
——委实阴损。
——委实歹毒。
他又想起刚刚斛律光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你家王妃,但西面的事儿,你是不是也该抽空瞧一瞧?段小子可快要挡不住了,要是华谷、柏谷一破,大齐西面门户大开,宇文护带着人长驱直入邺城,我们就都成瓮中之鳖了!长恭,你是大齐的将军,也是我此生中最最佩服的一个人,此事到底该如何去做,你心里应该有底才是。”
——你是大齐的将军。
——你心里应该有底才是。
高肃闭了闭眼睛,将云瑶揽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低低唤道:“阿瑶。”
云瑶嗯了一声,低头在袖子里摸来摸去,想要摸出三枚铜钱来。但今天阳光很好,她的铜钱都在院子里翻晒,身上居然一枚都没有带。她又左右看看,想找到一株盛开的花来,但同样找不到。
“阿瑶。”高肃闭了闭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低声说道,“我要到西面去一趟。这回段韶两日里送了三封军报过来,显然已经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了,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云瑶窝在他怀里,挑起他的一缕长发绕着玩,没有说话。
高肃低头望着她,将她的手龙在手心里,慢慢说道:“我知道此事有些不妥。但在去西边之前,我会立下军令状,此生不掌帅印、不执鱼符,打消太子的疑心。而且还有——”
还有就是,刚刚医师的那张药方里,有几味世所罕见的药材。
幸之又幸的是,他曾在大齐西境的一处山涧里,看见过它们。
“阿瑶。”高肃轻抚着她的面颊,喃喃道,“抱歉,我又食言了。”
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兰陵郡的。
云瑶从他怀里直起身,笑吟吟道:“我早就猜到了。照你的性子,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理的。”
只可惜他碰上了高纬那个王八蛋……要是高肃碰上一位明君就好了,能全然放手让他去阵前厮杀,让这颗将星回到他应该有的位置上,而不是困守在一方邺城里,捱过余生。
她想到这里,心里隐隐地有些叹息。高肃碰上这样一位皇帝,简直是一世的悲哀。
高肃附身在她的耳旁,将刚刚医师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了,包括那两句“生一子便减二十年寿命,再生再减”。但后来高肃又道,这些药材大部分都很常见,有些珍贵的,也能在西边儿找到。等过些时候,他会从西边带着东西回来的,让她莫要担忧。
最后他在云瑶眉心轻轻一吻,含糊道:“这胎毒并非无救,阿瑶千万要放宽心才好。”
云瑶应了一声好。
当天晚上,云瑶给自己卜了一卦。
卦象呈现的是下吉,显然她这所谓的胎毒,并无大碍。
紧接着她又给高肃卜了一卦,想看看他这回去西边儿,到底胜负如何。高纬是否会赐他毒酒。但卦象上显示,高肃这回出兵柏谷,呈现出上上之吉,稳胜;而且就连高纬那里,也是中吉之象,很显然是不会鸩杀高肃,而且不会派人给他动手脚。
这样的爻辞一出,云瑶便释然了。
想来卦辞会呈现出上吉、中吉之象,是高肃提前意识到高纬对他猜忌,因此行事更加小心谨慎的缘故。至于她自己的下吉之相……她猜测是因为自己留在宫里,时不时要受到高纬的冷嘲热讽,还要时时留心,将高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不要过分关注高肃的缘故。
想到这里,云瑶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
这几日高肃都对她很是守礼,除了偶尔会浅浅地吻一吻她,再无其他举动。
她曾因此事问过高肃,高肃只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暂且不能生育。”
那天医师说过,王妃生育一次,便要减损二十年寿命。
因此高肃在夜里,就变得比白天还要守礼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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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便到了高肃离开的日子。
云瑶依然被接到宫里去住。但这回昭仪娘子不住在宫里了,她便随意拣了一处冷宫,安安静静地住了下来。上回她已经问过昭仪娘子了,她们两个胎里都带着毒,只不过因为昭仪娘子年纪大些,毒素尚浅,吃了几副药便好了。而云瑶的病,则需要用到几味极珍贵的药材。
晋阳城里也回了一封信,说是她们那位继母,早在上回查出害死先夫人、又妄图加害继女的时候,就被族里惩罚过一次,不久便郁郁而终了。至于她们的那些胎毒,族里也是全然无法。
因此这些天,云瑶就只能呆在冷宫里,每日练练字,卜卜卦,偶尔阻拦一下高纬的奇思妙想——比如给前线的兰陵王送一把匕首,或是送两句阴阳怪气的话过去,之类之类的。她的手段颇多,高纬的注意力每次都会被她吸引过去,久而久之地,就渐渐把兰陵王给淡忘了。
直到西线战事再次结束,兰陵王回到邺城,高纬才重新记起了这位堂兄。
兰陵王回来的时候全城轰动,因为这一次,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捷。所谓史无前例,就是连他的祖父高欢、父亲高澄,又或是两三百年来叫得上名号的大将军,都比不上兰陵王的一场大捷。
但兰陵王这次回邺城,非但彻底交还了兵权,而且还坦言,自己不日便回封地兰陵郡。
在兰陵王归来的次日,兰陵王妃便回到了府里。
不过,高肃他这次回来,忽然就生病了。
云瑶听随侍军医说起时,心里很是惊讶。她知道高肃自幼习武,身体一直都很好。这些年他镇守北地四郡,驰援华谷五城,一直都是身康体泰的,怎么忽然就、忽然就生病了呢?
她伏在高肃怀里,高肃歪靠在榻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直到最后,还是高肃握着拳头,低低咳嗽一声,解释:“不过是前日的箭伤复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又低声问道:“阿瑶近日来过得可好?”
云瑶闷闷地嗯了一声,伸手想要解他的腰带。
高肃按住她的手,低笑道:“莫要胡闹。”
云瑶抬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想看看你的伤。”
高肃一怔,随后失笑着摇摇头,道:“不过是些旧伤罢了,没有什么好看的。”随后他又吩咐丫鬟,将刚刚煎好的药端上来,让王妃服用。上回医师给他的药方里写着,这药照着服上三两个月,便能够消除沉疴,让那些毒素慢慢地淡去,最终让她安稳地度过一世。
云瑶知道高肃的心意,便依照他的话,将那些苦涩的药汁喝光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忽然间,高肃不经意地问道:“要是我忽然死了,阿瑶会难过么?”
云瑶吓了一跳,睁圆了眼睛望他,愕然道:“你说什么?!”
高肃摇头笑道:“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他抬手抚过她的颈侧,低声道:“我的伤没有大碍。只不过军医们都说,伤了心肺之人,日后在度过秋冬两季时,都会难熬些。”
事实上,医师们的原话是,伤了心肺之人,每熬过一次秋冬两季,都是熬过一次生死大劫。
云瑶认真地望着他,道:“真的么?你莫要诓我。”
高肃含笑道:“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不过是模糊了一些言辞罢了。
云瑶轻轻唔了一声,又重新伏到高肃怀里,轻声道,“我师父曾经说过,有一种法子,是可以让两个人带着前世的记忆,一同转世的。我还从未试过这个法子呢,你要与我一同试试么?”
高肃动作一僵,低语道:“两个人,一同转世?”
如果当真有这种法子,那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愿意去尝试。
因为下一世、下下一世……就算再坏,也坏不过他这天煞孤星,六亲断绝之命了。
云瑶点点头,将师父前世说过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出来。她其实很相信师父的话,因为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部都应验了。师父还说,这种办法成功率极高,比她的卦辞还要高。
云瑶说到后来,忽然低声道:“要是两个人一同转世了,还带着前世的记忆——嗯,我是说如果,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你还会同我在一起么?两生两世都在一起。”
高肃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低声笑道:“求之不得。”
“而且阿瑶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止于此。”高肃轻抚着她的面颊,叹息道,“我明明是想,要将你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直到再也留不住了为止。”
——不止是两生两世,而是生生世世。
云瑶忍不住笑出声来。自从那一日,她与高肃相互坦陈之后,高肃便不再设法将她送走,而且还恰恰相反,他恨不得将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
最开始时感情压抑得多惨烈,到了最后,就会变得多么的……炽烈。
那是一种到了极致的炽烈,但却依然温柔且包容,如同广袤无垠的大海一般,并未让她感觉到难受,反倒沉沉地迷醉在其中,无可自拔了。
她握住他的手,笑道:“那好啊,我们便试一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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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带着她回到了兰陵郡。
他们很谨慎地遵守了医嘱,衣食住行、膳食忌口一概都很谨慎,甚至连院子里栽种的花木,都是仔仔细细挑选过的,就是为了避免一切未知的伤害。
每到秋冬两季,云瑶都会感到心惊胆战的。不过后来……还好。
除了在一个秋天,北周军队大举入侵,北齐覆灭,后主高纬不知所踪之外,一切都……还好。
那个秋天高肃病得很严重,云瑶几乎以为他撑不过去了,不过在第二年开春,他还是重新苏醒过来了,而且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不过在听说斛律光被赐死、北齐覆灭之后,高肃沉默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们都用了那个方法。
后来高肃无意中发现了云瑶的秘密:她居然能像使用分|身术一样,魂魄离体,四处飘来飘去。
不过高肃也有一个秘密,是云瑶永远都不知道的。
——那年他从西边回到邺城,染上了心肺之疾,不是因为旧伤复发。
——而是因为他替她寻药时,无意中滑落山崖,被一根削尖的树枝,直直插/在了胸口上。
——从此,终身染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