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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出一个坚不可摧的难题,然后用一种难以直视的方式解决,这几乎成了米哈伊尔最常用的说服方式。
现在,他深深地坐在放了丝绸坐垫的带靠背椅子里,身子往前倾,专注地看着彼得罗,观察这个小小庄园的主人脸上每一个细致的表情,手中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彼得罗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就两脚前后交错,所以费了比平常更多的力气,身上带着铁的衣服也响动了起来。
“我相信你的真诚,尽管你年轻,做事不经过头脑,我仍然要赞同你的勇敢。但你在我的庄园上犯了罪,如果你寄希望于我能忽视你的罪行,庇护你,甚至成为你的同谋,那你就打错主意了。我是一个领主,我必须执行法律,也必须严守法律。”
彼得罗大声招呼了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个是他的亲兵和助手,是个年轻人,另一个则是从索万领薪水的卫兵,是一个有点瘦的中年人。这两个人拿着比人高一些的叉矛,进屋之后便站在门的两侧,警惕地盯着屋子里的陌生人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像块比水沉得多的木头一样戳在椅子里动也不动,用比彼得罗还要平静的语气说话。
“和我想的一样。您宁可死在塔族人的刀剑下或者他们的绞刑架上,也不愿意做出有损尊严的事。就像我宁可死在您的手上,也不愿意像老鼠般逃走。我把这看作一种勇敢,我尊重您,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似的。”
两个持长矛的守卫靠了过来,但彼得罗没有示意他们抓住米哈伊尔,而是挥手让米哈伊尔跟着他们走。
米哈伊尔也同样站起身来。不过他站起来也仍然很放松,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绷紧的两人,而是继续盯着彼得罗,开口接着说话。
“但是我们的勇敢势必要得到不同的结果。先生,人活着如果想要和普通人有哪怕一点点不同,就要把别人的责任揽过来自己担。我只需要对我的主人和同伴负责,我救出了我的主人,尽了我每一分力气给同伴找一条活路,为此马上要丢掉性命了,我可以直面我自己,可以直面神。可是您呢?”
米哈伊尔直直地盯着彼得罗的棕色眼睛,毫不回避地和他对视。
“您要为所有的查德利诺们负责。您把某些东西,法度,或者别的什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是您有家人,这些家人有奴仆。他们也宁可这样吗?您把这视作勇敢,但他们会因您的勇敢而死,而且死得不会痛快。”
米哈伊尔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字斟句酌地说话。
“这雪会冻死的不光是人,还有麦子,幼苗经不住这样的雪。平常,您收获十,塔族人要四,您留下六。静河的水假如比往常少,您收获九,塔族人要四,您只能留下五,就有人要挨饿。如果您收获五,塔族人会拿多少,您知道吗?”
彼得罗·查德利诺,精明的地主,对这笔账其实比从没有做过任何经营,连识字都是在巧合中学来、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常见的几十个名词的年轻人米哈伊尔要清楚得多。他想说塔族人还是会拿走这么多,但是米哈伊尔接下来的话让他也稍微吃了一惊。
“他们会拿走全部,因为剩下的反正也没法养活你们了,就像贫穷的农户会吃掉已经耕不动地、拉不动车的马一样。您知道为什么我们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中吗?因为您依靠庄稼,而艾拉克依靠马刀。庄稼和牲口会被冻死,马刀不会被冻坏。”
整个房间沉默了下来,卫兵在等彼得罗的命令,基列知道自己不是现在的主角,他在不能主导局面的时候向来是沉默的。房子外的吵闹声最终打破了这绷紧的织物般平滑的沉默,他们身处的这间屋子看不到声音的来源。彼得罗正在犹豫是否亲自去查看,报信的人就来了。
来的人是查德利诺自家人,很熟悉这栋屋子。所以他很顺利地就找到了屋子里的人,并且向彼得罗解释了现在外面的情况:艾拉克已经回来了,还带着他的战利品和俘虏。现在正在召集庄园里有名有姓的人到村庄最大的广场上迎接他。
米哈伊尔心里一沉,这意味着他的那支饱受饥寒的队伍还是和装备精良的艾拉克一伙相遇,并且已经吃了败仗。那么格尔曼带领的那支队伍是否已经被埋葬在雪中?里拉有没有在这次遭遇之前找到加甫并把他带走?米伦此刻在哪?还有那个叫萨沙的小子,他是没有遇到这帮人,还是也已经成了俘虏或者更糟糕——米哈伊尔想到这里觉得有点发拧——因为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过早地送了命?
他站起身,彼得罗比他更早一步站起身,示意卫兵把米哈伊尔摁在原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不要发出声音。你是个聪明人,而且对加利亚有恩,但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愿圣神宽恕你。”
基列催促彼得罗和他一起到广场去。这场麻烦终于结束了,尽管他没能好好地折磨一下这个奇怪的家伙,但是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些消遣的事情了。趁现在把事情掰回正轨,免得艾拉克发火才是要紧事。
彼得罗、基列和传话报信的年轻人急匆匆地走了。两个卫兵抓起米哈伊尔的胳膊,米哈伊尔没有动。他用一种好奇的声音问他们:
“你们是谁?”
“你不必知道这个。”
“那让我换一种问法,你们要做什么?”
“把你杀了。”
米哈伊尔看了一眼这个说话的守卫,是彼得罗的那个亲兵。他看起来二十岁上下,身材高,虽然不是很强壮,但是显得很结实。他一只手抓着长的叉矛,一只手抓在米哈伊尔的胳膊上,态度很强硬,但又显得很紧张。
“为什么?”
米哈伊尔的语气就像在问今晚为什么没有菜汤可喝一样,虽然烦躁,但是一点都不着急。这个亲兵一下就愣住了,仿佛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用呵斥的语气回答道:
“这是彼得罗大人的命令。”
“那么我的命令是你现在释放我。”
亲兵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手里的这个看起来还有一点孩子气的家伙是在挑衅他。
“你最好老实一点儿。”
“你为什么听他的?”
“他是我的主人。”亲兵说完又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眼前这个没多久好活的穷途末路之人作这样的问答。
“不错。你愿意听你主人的话就杀死我。你既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那么随便你好了。”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不需要知道这些。走吧。”
“去哪里?”
“去村子的外面。”
“我看没有那个必要,就在这里吧。”
年轻的亲兵被搞得有点糊涂了,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遇到过这样棘手的家伙。他用眼神求助那位索万镇来的卫兵,这个卫兵正用一种看热闹的姿态看着两个年轻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
米哈伊尔继续说话。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的主人一定要杀死我。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主人。我的主人是一个商人,他来到这个村子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一条塔族人的恶犬,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人,名字叫基列的。他把我的主人痛打了一番,又把他囚禁起来,为的是抢走所有的钱。为了尽到仆人的责任,我救出了我的主人。于是恶犬把我记恨在心,找到了机会强迫你的主人杀死我。如果你照着做了,实际上就顺从了那条恶犬。”
米哈伊尔感到按住他的手不光没有放松,反而按得更紧了。他于是说道:
“听着,基列要抢的那笔钱就在我身上,有几十个盾,是我们的全部本钱。我因为要履行我的责任而搞到现在这样,是死是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不过我并不后悔。现在你杀死我吧,然后把这笔钱交给塔族人和他们的爪牙。但是如果你们愿意现在把钱拿去,把我放走,我们就可以得到各自需要的东西。我自然会保守这个对我们都有利的秘密,现在我把自己的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上,我敢说如果我是你,就会选择这样一大笔财富。”
年纪大的卫兵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拿起叉矛要戳米哈伊尔,让他老老实实安静下来。米哈伊尔没有动,年轻亲兵用自己手上的长柄挡住了这虚虚的一戳,紧接着有点犹疑地说起了话。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要不我们先看看那笔钱?”
说罢,他就松开米哈伊尔,用长矛指着他,让他把钱拿出来。米哈伊尔从衣服的内侧拿出了装钱的皮兜子丢了出来,白银沉重地撞在桌子上,发出了一阵能够使人眼眶发热的清脆响声。
年轻亲兵把长矛一背,踏步上来,抓起袋子打开绳结,里面是十几个沉甸甸的、外表显得有点儿陈旧的大银币。这样一笔钱让这个年轻人眼睛有点发晕。
米哈伊尔看到亲兵眼中掩不住的贪婪光芒,轻蔑地笑了一下。年纪大的那个卫兵反应过来时,米哈伊尔已经站起了身,他想抬起长矛逼他坐下,但他的长矛刚才被另一柄长杆打落之后一直矛头斜向下搭在地上。年轻的奴隶迅捷地一脚踩住他还没来得及抬起的叉矛尖头,矛尖被这一踩戳进了厚厚的毯子里,一时间被缠住了。
米哈伊尔踩在矛上的脚猛向下一使劲,长矛的另一端在紧握的手中一振。持矛的人手上吃痛,没法紧握就更没法把矛抽出来。踩住矛的人另一只脚横着甩了过来踢中了这个年纪不小的卫兵的髋部。米哈伊尔的力气很大,这一脚又踢得很实,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尽管眼中还流动着白银的眩光,年轻的亲兵还是熟练地操起长矛指向米哈伊尔。他很愤怒,被矛指着的人却一点都不激动,反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提醒这个因为贪财而捅出大漏子的失职者。
“现在你可以拿到全部的钱。失去武器的人没有资格和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