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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破晓。
东平行内司的内侍们凌晨起便奔赴建宁府各重臣府上,传旨召集新春之后的第一次朝会。
旨意传达不到半个时辰,大殿上,按照金灿灿的雕龙座椅的朝向,文六司主事官员及御马司指挥使尽皆到齐,分两侧依例排好。
而屈羽作为东平国一人之下的国相,殿内特设专座,位于君王左侧,十分引人注目。
卯时已到,钟鼓齐鸣。
殿内瞬时停止了喧哗,群臣纷纷躬身执礼,翘首以盼大病初愈的君王屈震重整朝政。
等候许久,却见东平行内司首使刘振贤,带着惯有的谄笑,手捧一道紫缎谕旨缓缓从侧殿走来。
一声阉宦特有的尖厉高声响起:“王上有旨,朕久恙未愈,难以视事,王后钱氏,一国之母,温良贤淑,德才兼备,今日起代朕听政视事。钦此!”
群臣尽皆愕然,等反应过来之后,窃窃私语声在大殿内开始交加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王上的病尚未痊愈?”
“之前听闻王上只是染了风寒,怎么二十天了还不见好?”
“本朝从无王后听政的先例,王上怎么会如此下旨?”
……
一股不安躁动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
此时钱王后身着华服,凤冠金饰,端庄步入。身后的几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拽曳着长长的覆地裙摆,一众内侍紧步跟随而来。
瞥见殿内群臣的神情或不解、或愤懑,钱王后轻轻一笑,清了清嗓子,径直走向那君王的龙椅,竟然堂而皇之地落座!
此时端坐着的屈羽,目睹着王后这番僭越的行为,已是脸色涨红,有些按捺不住,暗暗攥紧了拳头。
“诸位大人!”钱王后露出冷笑,随即淡定地说道:“王上病重,今日起便由本宫代理朝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王后!”秦世忠作为殿上唯一的武将,披甲红袍上朝,尤其显眼。此时他心里早知王上是身中剧毒所致,愤怒不已,正要上前。
却见屈羽直接开口打断:“秦大人,切勿失礼!”随即朝秦世忠瞪视,微微摇了摇头。
秦世忠会意,只得低头,躬身退下。
大殿内氛围逐渐焦灼起来,片刻之间竟无一言语,钱王后倒也不着急,并未做声,冷冰冰地张望着、观察着群臣的反应。
终究,国舅钱士英满面春风地上前行礼,打破了沉默:“臣有事启奏!”
“哦?国舅起身吧!”
“谢王后娘娘!启奏娘娘,臣有要事启奏!前些日子,燕国皇帝陛下知悉我王染病,特命燕国武信侯赵俨率使节十名出使我东平,以表体恤之意!而前几日在入城时,却遭监察司首使古南风古大人之子——古承嗣在御马街上无故阻拦,横加挑衅,致燕使数人轻伤!此后,古南风大人,由于袒护其子,竟在驿馆行刺武信侯,燕使出于自卫只得反抗,古南风当场身亡!臣请娘娘下旨,通报古南风父子罪行,并以重金抚慰燕使,表明我东平对燕国世代友善的心意!”
说罢,钱士英狞笑着,特意分别朝屈羽及秦世忠二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几眼。
秦世忠顿时双眼血色,怒不可遏:“钱大人!那燕人入城便飞马扰民,又无故殴打古公子,当街行凶,猖狂至极!之后在驿馆内,光天化日之下,残杀了为子直言的古大人!众目睽睽之下,燕人杀害我东平国士重臣,如此屈辱,建宁府乃至全国早已传遍!你作为东平外仪司首使,又是当朝国舅,本应该仗义执言、忠君护国,今日却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一味奉承那燕国,难道你与燕人有所勾结吗?!”
“秦大人!你可不要诬陷忠臣!我东平与燕国交好多年,此番武信侯来此,是特意来看望王上,却遭那古承嗣竖子无礼阻拦,岂是待客之道?其父古南风,作为监察司首使,有国士之名,却枉顾法度,竟然夺剑行刺,父子一丘之貉,死不足惜!我东平文治兴盛,怎能容忍这等野蛮恶行?王后娘娘!臣一心为了东平!请娘娘主持公道啊!”说着钱士英竟然假惺惺地开始抹泪。
钱王后轻轻挥了挥手,保持着微笑,安抚道:“好了好了!国舅,你素来忠心为国,本宫与王上清楚得很!秦大人,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冤枉了好人啊!”
见这钱氏兄妹俩一唱一和,屈羽再也无法自控,骤然起身,却没有向王后回身行礼,而是直视群臣阴沉地说道:“古南风大人,一生刚正,先王御赐南中首贤。天下士子无不景仰古大人的学识与品行!执笔之手,怎能持刀剑?国舅爷,古大人年岁比那武信侯还要多出两轮,试问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如何能行刺一个久经沙场的勇士呢?再试问,古大人既是行刺,为何不自己带刀刃,而是夺了那武信侯的佩剑呢?他又如何能夺得了?”
见屈羽有理有据,殿内众人哪怕对钱士英愤怒不满,但也心知王后与国舅乃亲兄妹,如今王后又掌朝政,纷纷敢怒不敢言。仅有秦世忠在一旁大声附和。
钱士英此时有些哑口,憋着一脸窘迫,正在思索如何应对,钱王后却发话了:“君相大人,古大人身死之时,你可在场?”
“臣与秦大人赶到之时,古大人已倒地不起。”
“那这么说,古大人与武信侯争执之时,你并未看见,是吗?”
屈羽闻言,只得咬牙回答道:“是,娘娘。”
钱王后脸色骤然愠怒,起身上前抬高了声调:“但国舅可是全程目睹!你既然并未在场,有何凭证去质疑在场之人呢?一国之相,怎能偏私?难道行刺燕使一事,你也有份?!”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
屈羽闻言已是悲愤不已,几欲爆发,正要辩驳之时,秦世忠竟大胆地穿过众人,径直迈步走到王后面前!
怒目挺身,愤慨道:“王后娘娘!君相为国为民,又是王上从兄,多年来为我东平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古大人分明是遭燕人残杀,东平上下个个都痛心不已!钱士英竟然诬陷国士,折辱母国!想那燕国何等狼子野心?如今对我东平欺辱到这个份上!您作为一国之母,不思杀贼报国,却袒护自己的兄弟,对那燕国卑躬屈膝!如此不分是非黑白,国中迟早祸起萧墙!王后是要使我东平覆亡吗?!!”
如晴空中降下惊雷霹雳!秦世忠如此大胆,竟敢在王后面前狂言?!群臣纷纷身颤,有人甚至已开始惊得站立不稳。
“秦世忠!”钱王后已不顾自身仪容,癫狂地怒吼道:“本宫是国母!你竟然敢口出悖逆之言,上前欺辱本宫!你和屈羽分明是蓄谋已久,意图造反!来人啊!”随即扬手示意。
“轰隆”一声,殿门竟然霎时关闭!
旋即一位身披重甲的将军领着数百兵士竟然持着利剑长枪,从大殿两侧屏风后,自暗处鱼贯而出!原来杀机早已四伏!
只见这将军人高马大、粗眉横脸,径直走到大殿中央,一脸蔑视地居高临下,赫然是那位城戍司指挥使钟国昌!
钱士英一路小跑,猥琐的身形躲到钟国昌高大的身影后,狗仗人势的模样暗自发出讥笑。
钱王后大手一挥,怒声道:“国相屈羽,御马司指挥使秦世忠,合谋行刺燕使,毁坏与燕国之盟,陷我东平于不义,其心可诛!即日起免去屈羽国相一职,贬为庶人,即刻赶出殿外!秦世忠又在大殿上口出悖逆之言,意图谋反,罪加一等,立即革职!拿下严查重办!!其余人等,凡是与此二人有勾结者,一经查证,一律查办!!”
钟国昌一脸奴相,立即躬身行礼,随即拔出腰间佩剑,冷冷地大喝:“拿下!”
城戍司一众兵士听令而行,率先冲向玉阶前的秦世忠。毕竟武将出身,身材壮硕的秦世忠立即竭力反抗,直到左右数十人将其按地扑倒,又拿硬绳捆绑,方才制服。
瞧见向来忠亮正直的秦世忠,纵然官居二品此时却被几名小兵践踏在身上,口中只能挣扎地嘶声着“妖后”。如此惨状,群臣不禁都掩面而泣,纷纷低头不语!
秦世忠既已拿下,钟国昌持剑,傲慢地走到昔日的国相屈羽面前,嗤笑道:“秦世忠,您那亲家,不识抬举,只能动粗了!您呢,我的君,相!”特意还将君相二字咬处重音,嚣张至极。
一贯爱护忠良的屈羽如何能见得秦世忠经受这种凄惨羞辱,又无奈对方已然得势,自己此时在殿上势单力薄!
只能忍下这口怒气,勉强稳住心神说道:“不劳钟指挥使费心了,我既然已经是庶人,那我就自己走!”
随即重重地往后拂袖,微微整理了衣襟,挺起胸膛坦然自若地走到殿门口。
“吱呀”一声,殿门四开,光亮有些刺眼,迎面袭来。
屈羽正要迈出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头发散乱、屈辱狼狈的秦世忠,用力紧握的手心被指甲深深地嵌入,血肉早已绽裂!
朝礼门外,一辆华盖马车早已等候,却见迎接之人并不是往常的管家屈道光,也非衙内老孙。屈羽保持沉默,径直被搀上车。
等马车飞奔出三里之地后,屈羽深吸了一口气,挑帘伸手,轻轻拍了拍驾车之人,低沉却坚定:“石将军,转道峻山,该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