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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观雨感叹道:“原来那才是真实的世界,如你所见,铁甲傀儡是你们世界中的机械,超一品肉傀儡是仿生义体,昆仑秘宗的原型是秘术者宗族联盟,黑街是流民军团。你我俱是被晦儿戏耍的对象,我是他父亲的复制品,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而你是被拉进这个芥子世界陪伴他的宠物,让他在这虚假的世界里不那么孤独。”苏观雨调出桑持玉的背景资料,眼眸中滚动出青色的荧光,那是数据流注入他的脑海,“在超元域,你格格不入,孤身独行。因为你原本就不属于超元域,你最深的内心告诉你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幻。”
桑持玉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这个世界太真实了,以至于他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原来这才是真相,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不是因为他是一只误入人间的半妖,而是因为他是被强行拉入超元域的外来者。苏如晦本就是造物者,活得如鱼得水,而他始终被虚无和孤独困扰,孤身独行形单影只。苏如晦编纂了他命运的起始,让他无父无母,最后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拯救他,成为他唯一的朋友和爱人。
一切只是设计,一切只是谎言。
它们那么真实,是因为设计一切的始作俑者苏如晦清除了自己的记忆,沉浸于他扮演的角色中。
多么狡诈。桑持玉心痛如刀割,胸腑间气涌如山,血腥味涌上喉头,他吐出一口鲜血。
“缓缓,”苏观雨安抚他,“莫急。”
桑持玉擦干嘴角的血,撑着膝盖站起身,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很简单,重返现实的通道就在雪境天极,我称之为‘天门’,只要拿到晦儿的权限,我们就可以开启天门,离开这个虚幻的世界。”苏观雨微笑道,“你和我有共同的利益,我们可以通力合作,彼此互助。雪花保护着晦儿,我无法越过雪花。我需要你帮助我进入晦儿的意识,让我成为他的系统。届时,我将设法吞没他,得到他的权限。”
“原来这就是你诱骗他的目的。”桑持玉低声道。
苏观雨含着笑,潋滟的眼眸里显露出忧愁的神色。他道:“不错,我本想借妖族攻打黑街,诱惑他接受我,可那孩子实在太警惕了。”苏观雨看向他,“如何?你愿意与我合作么?”
桑持玉脸庞静静,言简意赅地回复:“我拒绝。”
苏观雨显然吃了一惊,悠悠道:“难道你依旧爱着他?即使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孩子,让我再提醒你一遍。这个世界是假的,这里的人是假的,你所有经历的情感,都是假的。”
桑持玉抚摸自己的心口,痛觉如此真实,这个世界真的是假的么?苏观雨竭尽全力想要打破这一切去往所谓现实,可现实的意识能够变成虚幻的代码,虚幻的代码又能下载于义体复现于现实,那么虚幻与现实的分界在哪里?
超元域有超元域自己的时间,生物,规则。超元域的茫茫众生,他们会痛苦,会快乐,也会愤怒。黑街保卫战里,桑持玉感受到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悲哀。苏如晦能够决定的只有他们的初始身份,出身背景,种族阶级,可苏如晦无法决定他们今天说什么话,明天做什么事。苏如晦无法左右他们的选择,更无法决定他们的人生。苏如晦降低了所有角色对桑持玉的初始好感度,可是现如今,韩野已经不再对他抱有敌意。
他们的确是苏如晦的造物,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自我。
“苏观雨,”桑持玉喘着气,道,“你来自这个世界,却不理解这个世界。”
苏观雨的笑容慢慢变得冰冷,“理解?理解什么呢?理解苏如晦施加给我的身份,为我取的名字?桑持玉,看看你眼前的这个世界,大雪纷飞,一望无际的冰雪让人间成为方寸囹圄。人和妖不死不休,多么可笑,这些愚蠢的家伙不知道他们是苏如晦养在鱼缸里的鱼,色彩斑斓,赏心悦目,终其一生穿行于水草之间,为那么一点儿可怜的鱼食自相残杀。而我竟还要爱他,爱他所谓的母亲,满足他的完美人生的理想。”
“是么?”桑持玉问,“你不爱澹台薰了么?”
苏观雨少见地卡了壳,却只是一瞬。他掸了掸衣袖,揣着手道:“现在已经不爱了。对于我们这些AI来说,所谓的情感无非是一些数据和代码而已。当年我离形去知,藏身于系统之外,顺手删除了我的情感代码。虚假的感情,留着又有何益,徒添伤感罢了,你说呢?”
桑持玉垂下眼眸,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透明项圈。没人看得到这个项圈,但他自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他想起苏如晦在外面那个乐园里对他说起的那部电影,一个在流水线上制造机器人的工人,植入虚假的记忆之后,成了大杀四方的特工,拯救了曾经压迫他剥削他的垃圾世界,迎娶他漂亮苗条还能打的妻子。苏如晦问他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当时没有回答,其实他看过,教他古武术的教官沉迷于旧时代的文艺,他跟着那个怀旧的教官认识了不少古老的东西。苏如晦介绍得不全,那个工人到故事最后都没有搞明白他的经历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但他选择了相信。
真的和假的无所谓,美丽就好了。现在他终于明白苏如晦为什么要在乐园里放那个三乳娼妓,为什么要阻断自己的记忆进入21号超元域。苏如晦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制造机器人的工人,他打造一个又一个乐园,一遍又一遍实验推算他父亲的思维,他想要一个家庭美满的完美人生,即使一切是假的,是植入的,是他亲手制造的。
可惜一切如梦幻泡影,即使在一切重新开始的21号超元域,在他亲手为自己安排的身份里,他也会被师妹厌恶,被师姐割喉,被父亲抛弃。或许他的母亲爱他,可她还没来得及爱他,就死在了漫天的风雪里。无论在哪里,现实还是超元域,苏如晦的人生百分之百走向完蛋。
桑持玉闭上眼,不由自主地想:苏如晦,为何你的人生总是一塌糊涂?
“对了,”苏观雨轻轻笑道,“忘了告诉你,罗浮王已经决定将你转换成完全的妖。你知道要怎么做么?妖族长老会有个长老叫‘鹘’,他的秘术是‘塑形’。他们会剖开你的肚腹,剃掉你的人骨。他们还会为你换血,将纯正的妖血注入你的血管。在‘塑形’的作用下,你的骨血会重新生长,人骨和人血的部分被替换,转化成纯粹的妖骨和妖血。光听听就觉得疼啊,世界是假的,痛苦却是真的。孩子,让我帮助你吧。”
“不需要。”桑持玉冷漠地拒绝。
苏观雨摇头,“虚假的爱情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么?难道你忘了么,你并非自愿进入这个世界。晦儿那个孩子,不过是把你当成消遣的宠物罢了。”
桑持玉心间狠狠一痛。
苏如晦真的很过分,桑持玉静静地想。他不是什么宠物,他是掠食者。他参加过很多很多战役,杀过很多妖,也杀过很多人。当敌人的鲜血进入他的血管,他就获得了他们的秘术。那是他那些秘术的由来,也是他无形的勋章。
苏如晦蒙骗了他,让他亲手为自己戴上这耻辱的项圈。
桑持玉痛苦地皱起眉,“不,我绝不会成为他人的宠物。”
“没错,你们是敌人啊,在你那个世界,他是你必须清除的危险目标。暂且不说这个世界到底虚假还是不虚假,我只问,你也想离开这里,返回你的现实,对么?”
桑持玉垂下眼眸,是的,他想。
他有父母有亲人,他是秘术者宗族桑氏的儿子,尽管为了躲避家族政治多年不曾归家,他也不应该在这个世界沉沦。
眼见桑持玉有动摇的模样,苏观雨继续劝诱,“让我来帮助你吧。”
桑持玉却道:“我与他的恩怨,无需你插手。”
苏观雨的笑容潮水一般落了下去,这个漂亮的男人一旦失去笑容,变得有些阴沉。
“你听好,”桑持玉冷冷道,“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
苏观雨漠然地笑了笑,从罗浮王的身边消失,罗浮王的黄金纵目恢复了原样,这个家伙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灵力枯竭,浑身虚脱。他没有多想,单纯地认为这是因为桑持玉的秘术太过强大,侵入桑持玉的大脑比侵入旁人更加困难。
读心秘术无声地运行着,桑持玉读到了罗浮王的心。
“孩子,孤是谁?”罗浮王和蔼地询问他。
桑持玉缓缓抬起头,神色坚硬又冷漠。
“父亲,”他一字一句道,“您是我的父亲。”
***
甘草高原,黑街。
苏如晦跪坐在檐下,倒挂的冰棱在融化,水珠子像晶莹的玉珠,滴滴答答往下落。黑街内城十三坊完全转移到了这个隐蔽的地点,雪境的苍穹星阵也已经启用,这几天陆陆续续有许多黑街子弟前往雪境矿场,开采灵石矿。即便危险,亦无可奈何,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天眼察子从边都传来消息,说妖军集结南下,于昨日到达距离边都最近的许州。两个时辰不到,许州沦陷,许家全家被处决于城门外。只不过这次妖族没有屠城,察子们说,领兵的是白若耶。妖族战力太过强大,若非逐鹿林距离边都太远,妖族只派来几千骑兵攻城,黑街压根撑不住三个时辰。苏如晦叹气,写信飞鸽寄给离州,告知他们唯有子窠可以杀死妖族,并请离州传讯给其他州县。
至于桑持玉,察子们至今没能得到关于他的消息。
韩野敲开榧木门,望见苏如晦茕茕的背影。天光笼着他的素色深衣的背影,他整个人好像要在那团光里融化。韩野没来由地感觉他有点儿不一样了,从前的他恣意爽朗,如今他的笑容里却多了一种无奈的悲哀。
韩野一直以为苏如晦是个心大的人,万事万物从他心里过,就像沙子经过漏斗,不会留下什么牵绊。现在他知道他错了,因为苏如晦身上的悲哀那么深重,他只要站在他身边,都觉得难以呼吸。
“神荼呢?”苏如晦问。
男人回头看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韩野几乎以为方才那悲伤是错觉。
“还睡着。”韩野说,“按你说的,让他呼呼大睡,罗浮王就没法儿利用他当眼睛。黑街的疗愈秘术者境界最高的只有洞玄境,我们没法儿祛除他身上灵心天通的秘术效果,你得找个观火境的治愈他。依我说,你不如把他杀了,留着他做什么,杀了还能烤顿肉吃。”
“观火境……”苏如晦摸着下巴思量。
韩野知道这厮心软,无奈道:“疗愈秘术极难修行,观火境屈指可数,你就算找得到,人家也不见得愿意帮你。”
苏如晦思索片刻,道:“我师妹好像是观火境秘术者,可惜我们绝交很多年了。”
“你可真行,”韩野纳闷道,“你舅舅囚禁你,你师姐割你喉咙,你师妹和你绝交。你这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
苏如晦居然还笑得出来,“我也想知道。”
“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韩野问。
苏如晦道:“我要去幽州。”
“幽州?找你师妹?”
“边都现如今妖物盘踞,贸贸然进去,只怕走不出几步路就会被妖怪拆吃入腹。幽州倒是个不错的路子,幽州投效了妖族,说不定能在幽州找到进入边都的方法。”苏如晦道,“顺便去救我师妹。”
“啊?她不是和你绝交了么,怎么又变成救她了?”
苏如晦揣着袖子叹气,“‘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她丈夫是垃圾中的垃圾,五年了,恐怕早已现原形了。以前去找她,她肯定不搭理我。现在去找她,刚刚好。”
韩野转身离开,过了一炷香,带了十个僧侣,十个混混回来。这些人有高有矮,有的没头发有的有头发,只是全都长得歪瓜裂枣,有碍观瞻。
韩野道:“你相公走的时候留了话儿,说不能让别人勾搭你,我这是在帮你守男德。还有,我跟你一起去。”说着,他取出黑布巾,蒙住自己的脸。
“我们先去幽州极乐坊据点落脚,暂时不用蒙面。”苏如晦说。
韩野道:“蒙面是怕你耐不住寂寞,移情别恋爱上我。”
苏如晦:“……”
这孩子自恋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混混和僧侣们抱拳,齐声道:“愿为苏老板效死!”
一个时辰后出发,大伙儿各自去准备火铳弹药和假发。
苏如晦收拾好包袱,坐在青石阶下,掏出刻刀和木头疙瘩,一刀一刀地刻木雕。
Rebirth程序已经中止,他想起了进入超元域之前的一切。
若桑持玉知道世界的真相,还会爱他么?
苏如晦自嘲似的笑了笑,木屑如雪花,纷纷落在他的指间。
常人以为,小猫需要人的饲养才能活下去。他们都错了,人饲养猫,是因为人需要猫,而不是猫需要人。他需要一只小猫,他要为它做鱼肉猫饭,给它梳毛,牵着它四处遛。他需要它柔软的大尾巴,会动的毛耳朵,还有凶巴巴的哈气声。如果它愿意待在他的超元域,就算它再次拆家,把整个大靖变成垃圾场,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是他知道,猫咪最喜欢隔着厚厚的玻璃眺望飞鸟掠过的天空。它是掠食者,它命中注定要去外面的世界。
木雕一点点成形,成为桑宝宝的模样。
苏如晦握着木雕发呆,笑容苦涩。
小猫先生,我舍不得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