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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牧想到了陛下的执拗,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会如此的执拗。
陈牧的奏疏递上去之后,惹得陛下在后宫暴怒不已,吓得中常侍曹遂风急忙来找陈牧。他最近也发现,陛下发怒时只有陈牧的话他能听得进去。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陛下这次的怒火,全因陈牧的一纸奏疏而起。
陈牧当然也不知道陛下发火究竟所为何事,但是他隐约怀疑可能是因为自己奏疏的内容,所以他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担心。
等到了陛下的寝宫之后陈牧发现,闯祸的果然是自己。得知结果后陈牧反倒心里踏实了,既然已经得罪陛下了,那就一次性得罪个够。
他见自己的奏疏被撕碎了扔的满地都是,他便把随身携带的另一份备份给递了上去。
中常侍曹遂风差点当场吓尿,才知道自己请来的“救火队”原来才是那个“纵火犯”。他除了趴在地上祈求死罪之外,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了。侍奉陛下的中常侍原是两人,另一个张淮就因为替中郎将区博说了一句劝谏的话,被陛下发配到元城县守儒王坟去了。
陛下已经被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他无力的挥了挥手让中常侍曹遂风退了出去。曹遂风如同得到了大赦,撅着屁股躬着身体退了下去。
陈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曹遂风退出宫殿,轻手轻脚的关上殿门,脸上的惶恐和谄媚恨不得从一脸的褶子里流淌出来。
陈牧微微一笑,向陛下问道:“陛下,如果我也变成这个样子您还会待见我吗?”原本陈牧是想用“喜欢”这个词的,话到嘴边他换成了“待见”。
陛下冷笑了一声,道:“朕会远远打发你离开。”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如此生气呢?”陈牧反问道。
陛下被陈牧的话气笑了,他冷笑数声后道:“为何生气?呵呵,你这个问题问的好!朕问你,井田制有何不好,竟让你批的如此不堪!别人不理解也就算了,你怎么可能不明白朕的用心呢?”
陈牧这才明白陛下为何怒火如此之盛了,原来他以为陈牧是因为反对而反对。一个满心期待你会理解自己的人反倒泼凉水泼得最猛,换谁都无法接受。
“陛下!”陈牧道:“晏子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任何制度还需要有与之搭配的环境,否则最后还是会长成怪胎。”
“哼哼,你知道我意欲何为,井田制只是个由头,说给那些冥顽不灵的顽固分子听的,你仔细看看那些土地制度,哪一条不是按照社会主义土地改革制度进行的?”说到后面,王莽几乎都是吼出来的。
陈牧微微摇摇头,对陛下的认知感到惋惜。彭家沐伯伯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前后来的这一世。那时候的东亚大陆,正是大浩劫之后的拨乱反正时期。可惜的是,彭伯伯已经到了这一世,他没有看到当国家把土地政策进行调整之后整个东亚大陆焕发出来的那种盎然生机。而那还只是仅仅将土地为国家所有的公有制形式以承包制的方式向广大赤贫的农民进行了有限的权利下放,创造出来的奇迹足以让世界震惊。
这也很好理解,一个穷怕了、穷极了的人一旦拥有了能赖以活命的东西,那他定是倍感珍惜,努力操持。因为,活着是生物几十亿年来得以进化的最根本的动力,这是生命的属性自带的力量。
当然,彭家沐伯伯更没有看到接下来的三十年东亚大地发生的巨大变迁。巨大的人口红利在资本力量的加持下,使得河流山川改变了旧有的模样。不过几年之间,饿肚子已经成了奇闻异事,如何活得更好成了人们的普遍追求。
所有的这一切,都建立在私有制的确立之上的。两千年后的实验再次告诉世人,公有制在没有完善的制度配套、高度发达的生产技术为支撑的时候,那就是一个最为暴烈、最为残酷、最为失败的顶层设计。那几千万饿殍便是最直接的例证。
如今,两千年后没有走通的路陛下又要走一遍,这让陈牧不寒而栗,倍感焦虑。后世有句俗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看来这“科学家治国,三年也同样不成”。
莎翁说“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直言还是闭嘴,对此刻的陈牧而言,也是个直面生死的问题。
“哼,怎么不说话了?”陛下咄咄逼人,冷笑道,“不要以为多读了几天历史书,就可以大放厥词。朕的这些制度,哪一个不是按照最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来安排的,那些个白痴不懂,难道你也看不懂吗?!”
陛下的每句话都如同惊雷在陈牧的耳旁炸响,每一声惊雷过后,陈牧仿佛都看到的是肿胀的肚皮、纤细的四肢以及易子而食、折骨为炊的人间惨剧。
活着还是死去,这根本就是个伪命题。屈辱的活着其实已经是死了,悲壮的死去其实永远都活着。
陈牧猛一抬头,大义凌然道:“陛下,且不论你口中所言的制度设计是否真的先进,晚辈只问你一句,先进的东西难道就真的会适用于现阶段这个生产力低下、科学和技术都同样落后的低信息传输时代吗?”
“巨人的头颅安在幼童的躯干上,一定就能发出强大的力量吗?”
“洲际导弹的发射塔是安在马车上的吗?”
“红旗轿车能够在秦直道上一小时跑到一百二十公里吗?”
“每一种社会制度的选择难道真的可以超越历史规律的约束吗?”
“先进就真的无害吗?”
“落后就真的一无可取吗?”
“先进和落后的边界真的明晰吗?先进真的先进吗?落后真的落后吗?”
陈牧一口气道出了心里的话,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与自己的生死相比,他更希望现在的这个世界能够平稳有序的运转下去。那些与他治河时每日里相处的民夫便是他要保护的对象,那些每日里和他擦肩而过的民众是鲜活而无辜的。实验的恶果不应该是他们来承受,这不公平!这他妈的不公平!
可能是陈牧忽然爆发的态度惊到了陛下,也可能是陈牧的话语让陛下产生了思考,他坐在王座之上,陷入了沉思。
良久,陛下悠悠道,“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又停顿了片刻,叹息道:“也没人跟我讲这些话,唉!”
陈牧很想上前抱一抱这个年逾六十的老人,他的满头银发说明他在耗尽他全部的精力,目的是使这片土地变得更加富有生机。
但是陈牧却跪了下来,他不是害怕,如果害怕他就不会讲出前面这些话。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向眼前这位老人表达敬重,然后坚持自己的看法。因为高高在上的这个人没有再用“朕”这个帝王专用的字,而是换成了“我”。这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向一个向他的思想发起挑战的年轻人的示好。
“陛下,没人跟您说是他们不理解您的目的所在,那些都不能理解过程的人会帮助您创造您所希望的目标吗?”陈牧诚挚道,“缘木求鱼终究是一场南辕北辙的梦啊,陛下!”
陈牧说完,看到王莽颓然的将头靠向后座。那一霎那,他意识到那座位上的人只是一个抱残守缺的垂垂老者,然而全天下人的生死,却掌握在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手里,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陈牧不禁汗流浃背,毛骨悚然。
当人民拱手将自己的天赋人权交出去的时候,这种潜在的恶果就已经种下了。如果遇上明君,那还可以幸运的过几天好日子;如果遇上昏君,那就只有祈祷下辈子能投胎到好人家了。
问题是,自公元前221年秦朝始皇帝开始到公元1912年清宣统帝退位的2132年里,近五百个皇帝里面,能称得上仁君的不过几十人。即便是这些仁君,有多少也曾滥杀无辜,作恶多端。
这就是人治的后果,几千年来循环往复,你方唱罢我登场,唯一留下的就是劳苦大众的森森白骨在荒野里堆积如山。
王莽冲陈牧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陈牧起身揖礼向王莽告辞,离开了宫门。那一刻,他的心里如同长草了一般荒芜。
他命李安将马车赶到了龙首原上,只有站在这里,他眺望远方,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此时的常安,一片秋景。农夫们正忙着收割已经成熟的秋粮,一排排的秋果红彤彤的挂在树梢,预示着这一年的风调雨顺。
时间,还是时间,陈牧心里非常发紧。之前,他好似洁癖一样选择自己信任的人,以至于拖慢了进程。
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陈牧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他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扭转陛下的固执,只有加快商业的步伐。
要想改变世界,首先从改变自己开始。陈牧已经不记得这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但他此刻觉得这句话太有道理了。
他给陛下的奏疏里写过这么一句话:无农不立,无商不富。这要做的事情便是“货通天下”。只有商业高度发达了,依附在土地上的农人才能得到解放,土地上产出的物产所具备的价值才能得到正确的评估。换句话说,社会的资源才能得到有效的配置。
更重要的是,劳动力才能真正的成为商品,这点是小农经济迈向商品经济的分界线。
陈牧也知道,这条路崎岖而坎坷,但是他会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