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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声声,回旋在空旷幽寂的椒房殿内,久久不愿散去。
内殿,仁宪太后挥手遣走当值的宫人,只留下心腹宫女琉璃在旁伺候。已是入夜将歇,殿内只留了近前的两盏宫灯,灯光微亮,投出一圈淡淡的暖色光晕,仁宪太后就站在这光晕里,一件件褪去身上繁重的衣物,直至隐约能见腰间的白色绢布时方才止住。纤细葱白的手指,慢慢抚过绢布裹住的小腹,妍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恍惚与戚然。
琉璃面色忧虑,眼神中掠过一丝悲悯,迟疑地开口:“娘娘的肚子月份尚浅,眼下还能瞒过去,可若再过几个月,只怕……”
仁宪太后沉静如水的目光淡淡地望了眼宫门口的方向,幽然低叹:“宫人新旧更替原是寻常,只落在有心眼人里,怕就不这么简单了…这几个月来椒房殿内外的变化只怕早就传到相爷耳中了,以他的心计……”
“太后娘娘?”琉璃又惊又惧,那种从心底泛起的凉意再一次袭卷全身,连牙关都是颤抖的。
“该来的终归会来,”仁宪太后回神,眼中的荒凉被安抚的笑意替代,“好在现下胎儿稳住了,凤相便是要做什么手脚也会多几分顾虑,本宫倒不若先前那般担心了。”
“这后宫里让一个女人无声无息滑胎的手段还少吗?便是这碧太妃,手上沾染的鲜血也是洗不掉的。恕奴婢斗胆,娘娘肚里的孩子,身份本就尴尬,又处在新帝登基的敏感时期,难保不会有人生出旁的心思。若是女孩也就罢了,最终必是要嫁出宫去的,不会有人在意她,可万若是个男孩……娘娘以为有多少人能容得下他?有您这么一位身份显赫的母亲,他一出生就是天熙朝最显贵的亲王,是皇上最亲厚的兄弟!这份福泽太厚,奴婢只怕小主子难以承受……”琉璃说完,扑嗵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指甲深扣进手心,殷红的血丝一点点晕染开来,仁宪太后面色苍白,糅合着复杂光亮的眸子冷冷地睇着跪在脚边的琉璃。
死一般的寂静。琉璃咬紧下唇,身子绷得紧紧的,仍旧保持着磕头的姿势,殿里虽布了地炕却仍敌不住浸入心脾的寒意,琉璃知道仁宪太后动了杀意。
“琉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仁宪太后慢慢蹲□子,伸手扣住了琉璃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琉璃抿了抿干涸的唇,眼神中透出一股决绝:“若不能护他一世平安,又何苦让他遭这趟罪!若他的出生只是秦家谋划多年的一步棋,您何其忍心亲手将他置于棋子的位置?”
棋子?这话仿佛抽走了仁宪太后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她丢开钳着琉璃的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满目苍凉。
“你说得对,我已经做了秦家的棋子,我的孩子,绝不能再步我的后尘……”仁宪太后轻音呢喃,嘴角泛起冷笑,“琉璃,你说他到底想要什么,我怎么越发看不明白了?”冰冷的地面上,一抹纤弱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在跳跃的烛光中晃动着。
琉璃看着那影子,只觉心头发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眼前这张绝美动人的容颜,平日里总透着淡然自如,此刻却流露出深入骨血的伤痛与无奈。双十年华,正是一个女子生命中活得最为灿烂的年纪,她却要以太后之名,与幼帝相互扶持,在权谋算计和背叛利用中求生。她的余生只能守着这座冰冷的皇宫度过,甚至连自己的骨血也无法留下……琉璃胡乱用手抹了抹泪,哽着嗓子道:“主子心里应该看得比谁都清楚。当初秦家势微,在朝堂没有半点根基,老爷不敢与四族有利益冲突,这才顺势归隐,以权利获取了皇上的信任。历代大家权臣,哪一个不被皇帝猜忌打压,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老爷怕是猜准了皇上的心思,这才以退为进,换得了您入宫承恩,数年荣宠不绝。秦家子息单薄,老爷膝下就仅得主子和二小姐两个女儿,无人支撑门楣,老爷当初送娘娘进宫怕也只为娘娘能照拂秦家一二。可今时不同往日,成帝退位了,娘娘也有了自己的骨血,新帝还是养在您名下的一个五岁不到的小孩,朝堂上下风云谲变,谁也说不准下一刻龙椅上坐着的是谁!老爷,他也动心了。”
仁宪太后贴着地面的手指慢慢曲起,收拢,似要在青石地面上刻出道印迹来。“女人,自古便是男人争权夺利的工具,我这一生都未能逃脱这种命运。为给秦家铺路,我被送进宫当妃子;为防碧妃势大,我一路隆宠不衰;为了段室江山稳固,我废尽心思辅佐培养别人的孩子……我的前半生都是为了别人在活,现在,我只想为自己而活。”仁宪太后支起身子看向琉璃,勾起一抹惊艳绝决的笑颜。
碧太妃从椒房殿的暗桩处得知了仁宪太后身怀有孕的消息,本以为制住了仁宪太后的七寸,却不想仅一夜,仁宪太后流产的消息就在宫里传开了:仁宪太后不慎在雪地里滑了一跤,见了红,孩子刚被诊出来便没了,丝毫未提及孕期有多久了。一件足以让刚平复的朝堂再次深陷混乱纷争的事就这样消弥于无形了,到此刻,碧太妃也不得不暗叹仁宪太后的果绝与狠厉。
“把椒房殿的暗桩撤了吧,以后他们也探听不到什么消息了。”碧太妃半阖着眼倚在榻上,口气清淡,面色却有些凝重。
“那些暗桩,太妃娘娘打算如何处置?”春桃小心问道,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的不安。
碧太妃睁眼,正好瞧见春桃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禁有些气怒:“现在在你们眼里,本宫就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毒宫妇了吗?”
“不不,奴婢不敢。”春桃慌忙跪下,再不敢多言。
碧太妃支身坐起,冷眼瞧着地上跪着的春桃,不禁心中发堵,静默了片刻方才道:“就把他们打发到浣衣局那边去当差吧。”
“是,奴婢立刻下去安排。”
“等等,”碧太妃出言唤住春桃,“你去库房挑拣些补身子的药材出来,本宫要到椒房殿去看看。”
春桃闻言张了张嘴,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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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的胎儿已然成形,当它最终从身体里剥落,是刻骨铭心的痛。成帝退位,仍是住在宫里,又因着新帝年幼,后宫基本还保持着原来的状态,听闻太后小产,后宫似炸开了锅,太妃太嫔们三俩成群,打算结伴来椒房殿慰问。仁宪太后得了消息,便索性称病静养闭门谢客,一上午清清净净的,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连续几日的大雪,今日却放了晴,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仁宪太后午睡醒来便听宫女来报:“碧太妃在外面求见。”
琉璃在一旁伺候仁宪太后着衣,闻言狠睇了那宫女一眼。她早已交待下去,对过来探病的太妃太嫔们都一律回绝,倒不想还有这笨奴才跑来惊扰主子。
那宫女见琉璃瞪她,身子微微一颤,眼神开始闪闪躲躲。
仁宪太后没有想到,清凉殿晚宴一别后,她与碧妃之间的际遇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内殿,仁宪太后在琉璃的搀扶下在软榻上坐下,碧太妃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大礼,笑容温和含蓄,眼露关切,不似作伪。
仁宪太后微愣,不禁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女子,轻叹:“碧太妃不是久留深宫之人,倒无须设计讨好我,就像以前那样便好。”
耳听着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碧太妃心中微哂,面上却笑得谦和:“今时不同往日,姐姐如今贵为太后,统领六宫,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的。”
“你倒是变了不少。”仁宪太后感慨。碧太妃一笑置之,拣了近旁的一个凳子坐下:“易地而处,若太后娘娘今日处在同臣妾面临相同的位置,心性必定也会改变不少。”
仁宪太后轻笑,平静如水的目光淡淡凝着案桌上的白玉茶盏。叶芽被滚水烫过,或舒或卷,沉浮交错,这一刻还沉在杯底的,下一刻却又浮上来了。“碧太妃今日既过来了,有什么话就不妨直说吧。至少在这后宫里,你我还是可以讲几句真心话的。”
对仁宪太后的反应,碧太妃却不意外。诚如仁宪太后所说,这后宫里还能抹开利益算计说上几句真话的也就只有她们了。仁宪太后已是这天熙朝最尊贵的女人,她再难出其右,且她们都仰仗着一个名叫凤御轩的男人,利益划归一体,还有什么可算计的呢。“成帝退位,太妃太嫔们却还占着后宫殿所,终归是于礼不合。现在皇上年幼,大臣可能无心顾及,可再等几年,还是要提出来的,到时臣妾这帮太妃太嫔们……”
“太上皇尚在碧太妃就来本宫面前说这等话,岂不可笑?”仁宪太后露出几分轻蔑的冷笑。段玄奕在位之时,虽是利用碧妃牵制凤相,却终归留了一两分真心,若非如此,碧妃就不会是今日的碧太妃了,可眼前这女子,竟已经在盘算他死后她的去从了。
对仁宪太后的冷嘲,碧太妃不甚在意,又浅浅笑道:“太后前段时日忙着安胎,怕是极少到宣德殿走动,臣妾倒是去过几次……”虽没有进到内殿,可单就从太医们来往送药的次数也能猜到一二,段玄奕的情形怕是不大好。当日的药她下的不多,段玄奕又只饮了一杯,药性至多能让他卧床不起,却不是致命的,他这病势怕更多的是心病所致。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本以为已将知道此事的人封了口,却没想到还是走露了消息。碧妃既已知道,那凤御轩怕也是知道了吧,但愿他遵守当日的约定,不要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仁宪太后抬眼瞧着碧太妃,语气淡然:“说说你的打算。”
碧太妃深深地看了仁宪太后一眼,和她离得越近便越觉得她的行事作风像极了段玄奕,甚至连语气都如出一辙。在这样的仁宪太后面前,碧太妃不禁起了惧意,初时的笃定竟有些犹豫了。思付半晌,才道:“臣妾并无子嗣,按例,若太上皇驾崩,只能殉葬或迁往太庙……臣妾早已厌倦宫中生活,恳请太后能帮衬一把,让臣妾离宫。”
仁宪太后听完,似笑非笑地道:“碧太妃的意思是诈死离宫还是只需将你的名字划归到迁往太庙的妃嫔之中?”
话已出口,碧太妃便不似先前那般顾虑,直道:“臣妾可不想后半生都活得提心吊胆,没有什么比死人更能止住流言。臣妾蒙成帝恩宠,誓生死相随,待成帝万岁后,臣妾当以殉葬。”
“呵,明明是出宫会情郎,却还想博个好名声,碧太妃,你也未免太贪心了。”仁宪太后神色如常,轻抿了口茶,淡笑道。
“臣妾只求图个安心,还望太后娘娘成全。”
仁宪太后的目光落在窗外盛放的红梅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碧太妃可曾想过,离了宫,你就什么都不是了……沈青瑶死了,与她关联的家势人脉你也不可再用,你,可想清楚了?”
待她成了相爷夫人,区区一个沈家,又算得了什么呢?碧太妃轻笑:“臣妾就在此先谢过太后娘娘了。”
碧太妃告辞离去,仁宪太后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坐在位上,手中茶水渐凉亦未察觉。
琉璃犹豫半晌,小心地开口问道:“主子真答应碧太妃了?太上皇那边……”碧妃公然背叛段玄奕,以段玄奕的性格,就算是死也必不会让她善终的。
“对碧妃,最大的惩罚是教她生不如死,太上皇他,会同意我的做法的。”仁宪太后目光悠远,遥遥望着宫外的方向。自古有多少人试图从这个牢笼里出去,能出去的又有几个,而出去了的又有几个得了善终?段玄奕虚假的爱恋,凤御轩愧疚的照拂,最终成了挥向碧妃那把钢刀。
琉璃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仁宪太后,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让她心头略沉:“探子传来消息,凤相一行已经启程回京了。”
“相爷夫人也一并回来了吗?”
“是,相爷夫人也跟着凤相一并回来了,且,据探子传回的消息,相爷夫人肚里的孩子约有六七个月,待回了京也该临产了……”
“大难不死,沈清妩倒是个有福的,呵,只盼凤相这次不要再糊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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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路?”重重帷帐之中,段玄奕低沉唤了一声,紧接着又是急促的咳嗽声。
林路正在清理地上倒撒的药渍,闻言站起身来,又走近几步,轻道:“皇上可是醒了?有何吩咐?”
皇上?段玄奕闻言,浑浊的眼中有一丝短暂的清明,又极快地逝去,半撑起身子看向帐外,嗓音愈发虚浮:“椒房殿那边怎么样了?”
林路眸光黯了黯,回复道:“太后娘娘昨儿个小产,孩子流掉了。”
“流掉了,流掉了就好……”段玄奕似吁了口气,只神色却有几分落寞,“只有玉家的孩子才能替朕守住这江山了,不能乱,不能再乱下去了……”段玄奕支撑不住,又重新躺倒在床上。
林路嗓音有几分干涩,犹豫地问道:“皇上真相信凤相能甘心辅佐弱帝?”
段玄奕闭了眸子,半晌不语,待林路以为他又睡了,方才又闻得他怠倦的声音:“孤家寡人,凤御轩,他做不到!我们都孤独太久了,好不容易遇到了共守一生的人,又岂会放弃手中的这一点温暖……凤御轩,他终究比我幸运……”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能留到现在的读者都是真爱,感谢你们!明天会贴上结局篇(番外会在2014补齐,最终还是没有在2013圆满完成,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