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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进屋之前心中想的是一片杯盘狼藉的模样,跨进殿门之后才发觉,眼前这一片情形同她想的分毫不差。满地的瓷器碎片砸成了渣子,似乎是被人砸了又用脚去踩过的;殿里几支鎏金孔雀纹路的青铜灯柱被推翻在地,流了一地灯油。高演一身素白常服长身玉立,面色难言,萧唤云一头青丝略显凌乱,气喘吁吁。
是吵架中场休息的样子。
大抵是吵架的两人正在中场休息的缘故,殿内一时之间除了萧唤云的喘气声外便再无其他声响。是以,昭君同青蔷一前一后踏进殿门槛时,便惊动了里头正气的吹胡子瞪眼睛的萧唤云。昭君只觉得前脚方踏进殿内,后脚还未来得及抬起来,眼前便即迅速的掠过了一个东西,其间还夹杂着萧唤云的一声怒吼:“不是说了都不许滚进来吗!”
那东西力道同角度都有几分偏差,便擦着青蔷的额角直直的砸出了殿外,撞上门外立柱,“啪啦”一声碎了。是一只瓷盏的模样。
昭君将那碎了一地的瓷盏望一望,再回过头来望一望萧唤云,有几分无语。那萧唤云亦是有几分无语,大约是不知道进门的是昭君。双双无语片刻,昭君起了个头,揉着额问道:“你们两个,一大清早的这是在闹什么?”
萧唤云脸上的惊愕被怒气重新覆住,正要开口却被高演拦下,只隐约听见他抬袖拦她之时,低声的呵斥了一句:“别胡闹了!”这一声轻斥落在昭君耳里委实熟悉,她有几分恍惚,待到恍惚完了,便瞧见高演已经踱到了她面前来。
高演抬了抬手,道:“是儿臣不小心打破了几只茶盏。本是件小事,却不想惊动了母后,真是罪该万死。”
他此番神情恳切,不知实情的人必然是要被他那一张面皮骗过去的。且瞧着他那真诚泛着亮光的一双黑漆干净眼眸,着实令人油然升起一种稍稍觉得他在骗人就顿感自己内心何其龌龊猥琐啊的感觉。昭君默默瞧他半晌,指尖拢在衣袖里转着食指之上的一枚翠玉戒,甚亲厚的笑一笑:“无所谓惊动不惊动的,没事便好。哀家本就是过路,听见你这屋里头动静有些大,有些不大放心便进来瞧一瞧。”又侧了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一声:“时辰不早了,哀家还要去瞧瞧看湛儿,便先走了。”
高演略讶,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萧唤云抢了个先,急急地道:“阿湛他受了伤,回来以后就一直昏睡到现在,太后娘……”顿了顿,只觉有几分失言,便改了口重新道:“母,母后今儿去了,怕是没法同他说上话的。倒不如过几日,阿湛修养好了让他亲自去给母后请安,母后说是不是?”嗓音潺潺,前头略急的几句话俨然是未曾过过心的,脱口而出的傻话。后头那几句说的慢了些,大约是用了些脑子想的,也委婉了些。
这样的形容,活脱脱的就是在护着她的情郎,生怕她这位后娘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她方才急了些,便生生将高演的话头截了住,如今她说完这些话,高演的话便也说不下去了。自昭君所立的这个角度望过去,能清楚的瞧见高演面上的受伤与颓然,一张脸显得越发苍白。大约是自知失言,萧唤云也闭了嘴不再开口,甚好看的一张脸白了白却依旧是强装出一派镇定的模样来。
沉默良久,终还是一旁的青蔷先开了口,话说的是一派忧愁之色,恭了身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这番话方才来的路上青蔷已经同太后娘娘提了好些次,只是娘娘她心里头着急,说什么也不肯听青蔷的。虽说长广王殿下是娘娘最疼爱的幼子,殿下受伤归来娘娘自然挂念的紧,可太后娘娘她昨夜里还咳血来着的,凤体委实欠佳。还望皇上皇后多劝着些,望太后娘娘多多保重凤体安康。”
补过头流的鼻血硬生生的被说成了忧心所咳的淤血,唔,这个说法偷换的不错。
高演听了青蔷的话面露几分担忧之色,连忙上前两步欲要伸手去搀昭君,却被昭君稍稍转身所躲过去,高演愣一愣。
却见昭君抬了手,手中沾了血迹的白色绢帕十分顺当的捂上了她的唇角,这一番躲他双手的动作十分连贯的止于她喉间细碎的咳嗽声。咳了半晌,缓缓抬起头来迎上高演惊愕的一张脸,她朝他笑一笑,嘴角残留了些许殷红血迹:“哀家没什么事,你莫要用这种眼神瞧着哀家。”
高演显然不大相信她的话,但她已经朝他摆了摆手,喘了几声极重的气息,道:“哀家是真的没什么事,不过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多多少少有几分毛病。唔,你这愁苦的面相是个什么情况?你且安心些,哀家还心心念念着要抱孙子,多少还得再叨扰你们几年。”
是了,孙子。这确实是她心里头想说的实诚话,这个孙子,她惦记了这么多年。
高演神情一怔,有片刻的恍惚,却又极快的笑了开来,直踱过来搀了昭君的手,道:“这个不急,母后不是想要去看看阿湛吗?这路不好走,还是儿臣陪母后走一趟吧。”
昭君和顺的让他搀了,他同青蔷一左一右的搀着她一起拐过地上几只碎片往殿门口走去,昭君轻声笑道:“宫道哪有不好走的。你自己想去看望这个弟弟便直说,莫要祭出哀家的名义来。”
高演干笑两声,并不接话。
走出去几步距离,将将跨出殿门之时,昭君略侧了侧脸,眼角里头的视线瞟了一眼萧唤云。殿里几分狼藉,那萧唤云有些失魂落魄的跌坐在首座鹅黄软垫双凤纹的大位之上,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瞧上去倒是有几分可怜模样。
昭君不着痕迹的笑一笑,只管让身侧两人将自己搀扶着走了,不再去理会那殿内如何落魄的萧唤云。
高湛确如萧唤云说的那般,在宫外受了伤,如今熬到回宫,紧了这么多日的意志力忽的松了下来,便连带着整个人也松了下来。是以才会像现下这般高烧不止,昏迷不醒。
这些皆是高湛身边那个贴身太监说的话,且据说是转述的过来就诊的太医的原话。昭君默默无言的立在旁边瞧着他,又默默无言的摸出绢帕擦了擦鼻血。那年纪轻轻的小太监名唤作元禄,在昭君不言不语的凝视着他的这个过程之中抹了好几把额头的凉汗,一双腿还有几分颤抖不休。
良久,昭君才收了绢帕,踱过他身边去瞧床上的高湛。元禄似是有几分想要阻拦昭君的意思,却被一旁的赵忠用眼神制止。昭君绕过他身边时略停了脚步,抬了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道:“你家主子如今已经回了宫,你便莫要担心了。需知道的是,这宫中不比外头,宫里面的太医也不比外头那些大夫。你这个奴才做的很忠心,很不错。”
元禄脚抖了抖,险些瘫坐到了地上去。
昭君不再理他,去瞧床上的高湛,大抵是发了烧的缘故,面上是一片不大正常的潮红。纵使她一直不愿承认,但那确实事实——高湛确实生的很像高欢,就连那眉头微蹙之时的神情都是一模一样的。从前她不曾觉得是因为怕,怕在他身上瞧见高欢的影子便强迫着她自己不去想。可如今她却很是坦荡,觉得再瞧着高湛这张脸只会觉得他是何其令人厌恶。
高演在一旁伫立良久,面上有几分愧疚之色。昭君虽是背对着他的,却觉得他此刻面容之上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且知道他现在心里头大约又将早上那个立储君之位的念头提了起来。
昭君伸手掖了掖高湛的被角,掖完之后一双手停在他的面颊旁良久都不收回,再抬头之时,已是有些潸然:“我听说,湛儿初回宫之时提到了他在宫外遇到的一位姑娘,那是个什么样子的姑娘?你们可曾见过?”
元禄同赵忠面面相觑,都答道不曾见过,长广王未曾将那姑娘带回宫。
高演有几分不明所以,略惊诧道:“姑娘?什么姑娘?”
元禄之前已经答了那样子的话,后头详细的话便也不大好说,只说是长广王流落宫外之时遇到的一位好心姑娘,那姑娘救了他,后来的情形他们并不知晓。
高演几分唏嘘,昭君亦是跟着几分唏嘘,还落了两滴泪,作出不想让大家看到而悄悄抹去的模样。却是很不小心的被高演瞧见了。
昭君同高演一起在高湛床前坐了坐,因高湛还在昏迷之中,不便打搅,便同元禄说了两句话就起身走了。
出了修文殿,高演依旧有几分唏嘘之色,同昭君徐徐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姑娘,竟有这份胆识。”昭君也跟着唏嘘道:“是啊,等湛儿醒来一定要问一问他。不过那姑娘也忒不懂事,想来这一月之余湛儿都在同她在一起,怎么也不晓得替湛儿包扎包扎伤口。倘若那时候她能治好湛儿的伤,湛儿也能早些回宫。唔,演儿,你说是不是?”
高演脚步顿一顿,默了默,道:“是。”
昭君朝他笑一笑,甚是亲和道:“你莫不是还在担心唤云?朝堂上的琐事这几日你舅舅还能替你挡几日,你且去陪陪唤云,尽早给哀家生出个小皇孙来才是。”
高演应了一声,面上愁苦之情更甚。
一行人继续在宫道之上走了良久,终在仁寿殿外分道扬镳,昭君同青蔷一起继续往昭阳殿走。她觉得,这一日过的亦是很圆满。
子孙之事是萧唤云同高演的死结,萧唤云不肯生下孩子为的是什么他心里头自然知道。从前昭君逼的紧,他便一心想要抗住昭君护住萧唤云,如今这个问题自然是要推回给他们夫妻两的。需知道,一个男人,他即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会想的。且这种对孩子的想头随着年岁愈甚。
昭君拍了拍有几分走神的青蔷,将她拍的回过神来,同她笑道:“哀家记得,你好像有个姐姐,名唤作红袖来着的。”
青蔷纳罕道:“有是有的,姑妈您想见她吗?”
昭君面颊之上的笑意越发艳丽,梨涡深深:“是,哀家想见一见她,且见一见她那个女儿。”
那是一岁有余的小姑娘,前世昭君曾见过一两面,是个喜笑且可爱的小姑娘。那时青蔷被王璇害的跌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昭君便赐了个恩典给她,让她唯一的嫡亲姐姐带了孩子进宫来看她。犹记得那时候,那个穿了件红衣裳圆滚滚的小姑娘从她娘怀里滚到青蔷的床上,抱住青蔷大腿,乌黑的眼眸亮闪闪的:“娘亲说小姨妈摔台阶上了所以才起不来。那台阶太坏了,回头让娘亲拆了它!苏苏给小姨妈呼呼,小姨妈就不疼了啊……”
这么个一岁多的姑娘,委实是可爱的要紧。昭君在心里头同假想的高演说,演儿,为娘这便让你过一过当爹的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