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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茂颤抖的手狠狠按在气味怪异的淡墨中,在白纸上勾勒出个面目全非的‘是’。
纪新雪在循序渐进和单刀直入之间选择后者,以笃定的语气道,“你的妻子不是原袁州卫将军的女儿,她是谁?”
“唔!”施茂喉咙处发出沉闷的声音,在几乎占据整张白纸的‘是’前加了个‘她’字,抬起头,诚恳的望着纪新雪。
“她是?”纪新雪哂笑,“我只给你这一次思考的机会。”
虞珩侧头看向金吾卫,冷淡的吩咐道,“将张员外和罗蒙、罗娇提来。”
听到纪新雪不相信他的话时,施茂只是面露无奈,听到虞珩的话,施茂立刻疯狂摇头。
不行,不能让他们出现在这里!
只有什么都不知道,阿耶、小弟和蒙儿、娇儿才能以新的身份过富贵无忧的生活!
施茂面上的痛苦越来越明显,颤抖的手反而变稳,他抓着只写了两个字的白纸扔到地上,目光殷切的看向身侧拿着白纸的金吾卫。
金吾卫分出一张白纸平铺在施茂手边突出的木板上,语气平静又冷淡,“我手里还剩九张纸。”
施茂闻言,按在劣质砚台中的手几不可见的停顿了下,往白纸上写字的时候多了几分小心,起码不会再到处甩墨水。
‘我不知道她是谁,家中所有事都由她做主。’
即使施茂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无法避免以手指写字需要更多篇幅的问题,只写了一句话就用了整张白纸。
张思仪走到施茂身侧,将白纸上的文字念给其他人听,追问道,“浔阳府府尹处理公务是否会询问她的意见,府尹夫人在外交际是否需要请示她,她是否对你父母发过火,你父母是否因为你与她意见相驳惩罚过你。”
施茂依次在空白的地方写下‘否’、‘否’、‘否’、‘是’。
“如何惩罚你,在这之前是否对你有过相同的惩罚?”张思仪追问。
施茂叠着原本的字写下‘杖责’、‘否’。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江南,有没有北方口音。”张思仪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丝毫不给施茂思考的余地。
施茂只写下两笔,木板上的白纸就因为沾染上太多墨水彻底被泡烂,他干脆将纸扔了,直接在木板上写字。
‘不知道’、‘没有’。
纪新雪侧头去看虞珩手中捧着的文书,盯着‘周绾’二字陷入沉思。
若非他和虞珩开头就诈出‘她’不是真正的袁州卫将军遗孤。光是看施茂的种种回答,完全符合行事高洁磊落的夫妇为儿子求娶恩人的女儿,怀着报恩的心,对待恩人的女儿比亲儿子更好的逻辑。
他觉得‘恩人的女儿’给他的感觉很熟悉,似乎他从前注意过类似的人,一时半会却无法确定熟悉的感觉来自哪里。
平珍?
她与周绾一样,是以假身份出现在人前。
纪新雪摇头,平珍和周绾的路数不同,平珍是凭背后之人的精心策划和自己的本事哄得姚正养她做外室,用龙凤胎儿女和十几年的陪伴,以水磨的功夫逐渐拿捏住姚正,不动声色的影响姚正的决定。
周绾却是凭着‘恩人的女儿’才能不对,施茂都知道周绾不是袁州卫将军的遗孤,浔阳府府尹夫妇不可能不知道。
从一开始,浔阳府府尹夫妇因为周绾是浔阳府府尹救命恩人的女儿才处处优待周绾就是谎言。
纪新雪觉得他已经离答案非常近,却始终没办法突破最后的阻碍,边心不在焉的听张思仪的审问,边看虞珩手中他已经能背下来的文书。
文书上正是李金环和张思仪派人去江南调查周绾的结果,周绾为家人举丧后,闭门守孝三年,从第四年开始,逐渐恢复与世交的走动。
三年后出现的周绾,大概率已经不是袁州卫将军的女儿。
张思仪从金吾卫手中拿了张全新的白纸放在施茂手边,“你知道除了浔阳府府尹之外,还有另外的人买通你暂居在安业的从兄,打听你的病情吗?”
施茂犹豫了会,在白纸的角落留下‘是’。
“这些人是否与周绾有关?”张思仪再次提起周绾。
‘不知道’施茂的手指拉出几乎能贯穿整张白纸的墨痕。
久久没有等到下个问题,施茂忍不住询问的看向张思仪。
张思仪摇了摇头,转身回到纪新雪和虞珩身边,“他不肯老实答话,我什么都问不出来。”
虞珩冷声开口,“那就先去审张员外,他与江南来的人打过交道,定会知道些蛛丝马迹。”
“可以。”纪新雪点头,毫不犹豫的往门外走,丝毫不理会施茂发出的各种声音。
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口时,纪新雪突然回头,语气中满是高高在上的恩赐,“只要张员外和罗蒙、罗娇还活着,我之前的承诺就奏效。你老实招供,他们就能改名换姓安享富贵。若是今后发现你有说谎哼。”
一行人没有立刻离开安业县衙,转而去方便说话的地方。
纪新雪深谙条件不能一次给满的道理。
虽然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承诺可以让张员外和罗蒙、罗娇改头换面,安享富贵,但狡猾设置了限定条件。
前提是施茂‘老实’招供。
老不老实,由他主观判断。
只要施茂没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都算是不老实,等会施茂被带回牢房,会有人带着张员外去施茂隔壁的牢房抽鞭。
因为张员外于江南之事上只是受害者,鞭子不会真的抽在张员外身上,但施茂会听到张员外的哀嚎。
如此,施茂会从已经达到终点的‘公主承诺会给张员外和罗蒙、罗娇改头换面,让他们安享富贵。’退回‘只要他不老实招供,张员外和罗蒙、罗娇随时都可能被上刑。’的起点。
在得到后失去,会让施茂更加期待终点的奖励。
这次审讯,只是试探施茂的心防厚到什么程度。
没用完的九张白纸、只能回答‘是与不是’的问题、戛然而止的审讯都是为了让施茂知道,他没有任何余地可言。
只要在招供时有所犹豫,就会失去为张员外和罗蒙、罗娇争取安稳生活的机会,事后如何悔恨都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
下次审讯,才是重中之重。
张思仪拿出袖袋中的小册子,他刚才问施茂的问题都出自这本小册子,是他整宿没睡的成果。
李金环找了只木条用蜡烛烧黑单面递给张思仪,看着张思仪圈出施茂的所有回答,目光长久的聚集在‘周绾’两个字上,轻声道,“据我所知,江南并不看重出身。嫡出、庶出甚至外室子,只要有出息就会得到家族的看重。施茂的母亲是上任白家家主的嫡女,周绾若是与白家有关,根本就不必顶替袁州卫将军遗孤的身份。”
张思仪连连点头,说出自己的猜测。
“江南以东虞西白为首,二者却始终称不上和睦,颇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其中不仅有虞氏初到江南就借着世家底蕴和安国公主对他们的旧情,强势压下在江南一家独大的白家,双方在争夺利益的过程中结下许多死仇的缘故,还有”张思仪朝着长安的方向拱手,“不愿意看到富庶的江南内出现一家独大的情况。”
当年虞氏刚到江南,势头最强的时候,尚未成为太子的乾元帝曾亲手抬举过溃不成军的白家。
乾元帝登基后以铁血手段处理世家的时候却从未对虞氏下手,反而警告白家不要得寸进尺。
其中固然有安国公主的缘故,亦能看得出乾元帝不想看到一家独大的心思。
算算日子,周绾顶替袁州卫将军遗孤的时候已经是建兴朝,施茂与周绾成婚的时候,焱光帝已经登基多年,初露贪于玩乐的真面目,最先疏忽的就是江南。
虞氏和白家在这个时候生出缓和彼此关系的想法,暗中联姻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浔阳府府尹夫妇将‘恩人的女儿’摆在亲儿子前,和浔阳府府尹明知道暗中有势力盯着施茂却无动于衷,也有了能说得过去的解释。
纪新雪摇头,“如果是虞氏和白家暗中联姻,虞氏怎么会明知道施茂已经闹到离家出走多年,在外娶妻生子,宁愿放弃府尹长子身份,甚至疯癫的程度,仍旧要保持这门婚事。”
这哪里是联姻?
分明是结仇。
从浔阳府府尹让施茂的从兄每旬问施茂是否愿意回家的行为来看,浔阳府府尹从未想过彻底放弃施茂。
当年施茂说要回家中与周绾和离,三个月后独自返回安业。
根据从江南传回来的调查结果看,施茂归家的消息未曾外传,周绾始终坐稳掌家娘子的位置。
可见浔阳府府尹夫妇没同意施茂和离,也没态度强硬的要求施茂将张兰和儿女带回江南,反而允许施茂回安业和张兰过日子。
这又是一处充满矛盾的地方。
既不符合浔阳府府尹实际上对施茂的看重,也不符合浔阳府府尹夫妇待周绾比施茂更亲厚的行为。
结合种种具体发生的事,纪新雪觉得浔阳府府尹夫妇对周绾,与其说是宠爱,更像是无奈的妥协。
颇有些请神容易送神难,还不能对神苦着脸的意思。
站在周绾的角度来看,周绾也很委屈。
既然浔阳府府尹夫妇知道她不是袁州卫将军真正的遗孤,她和施茂的婚事就算不上骗婚,起码不是她骗施茂。
婚后仅仅两年,夫君就离家出走,口口声声说疼爱她的公公婆婆只是谎称儿子沾染恶疾,要在庄子上养病,以此保全家里的颜面。丝毫没有找回儿子,让儿子和她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纪新雪不知道浔阳府府尹夫妇有没有对周绾承诺过要找到施茂,但他们肯定没有对这件事真正上心过,否则施茂绝不会在安业隐姓埋名那么多年才被找到。
周绾得到施茂在安业的消息时,大概率不会产生想要呕血之外的感受,她不仅要接受施茂已经在外娶妻生子的噩耗,还要面对施茂死不悔改,要与她合离改娶外面女人的现实。
众口交赞疼爱她的公婆仍旧无动于衷,甚至放丈夫回去和外面的女人过日子。
能忍下这等委屈,绝非一般的狠人。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浔阳府府尹夫妇和周绾彼此忍耐,非要保持公婆和儿媳的身份?
难道不能让施茂和周绾和离,认周绾为义女?
纪新雪坚信其中有天大的秘密。
相比之下,虞珩的思考方式更简单。
他对张思仪道,“虞氏和江南家族不一样,庶出如草芥,待外室子还不如奴仆。”
以虞氏宝贵嫡出的程度,除非有天大的利益,否则绝不会让嫡女顶替别人的身份,从此不能再与家族相认。
如果是庶女和外室子,又没法达到联姻的效果。
张思仪的猜测从根本上无法成立。
众人整理过今日审问施茂得到的信息,各自散去。
今日先用张员外吓吓施茂,明日给施茂养下巴和思考的时间,后日再继续审问。
纪新雪和虞珩离开安业县衙,径直前往珐琅窑,今日是珐琅窑开窑的日子。
上了马车,纪新雪仍旧满脑子都是已经困扰他整个上午的问题。
他为什么会觉得周绾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凤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遇到过类似周绾的人?”纪新雪杵着头看向虞珩,眼中满是困惑。
虞珩隔着帕子从荷包里取出块冰糖放到纪新雪嘴边,“如何类似?”
纪新雪咬住冰糖不语,他要是能想明白‘如何类似’,怎么会纠结这么久。
浓郁清甜的味道缓解了纪新雪越来越焦躁的情绪,他沉思片刻,数着手指列出几种让他觉得类似的可能,“遭遇?处境?”
纪新雪掰手指的动作顿住,脑海中始终模糊的身影忽然褪去表面覆盖的浓雾,露出原本的面目。
他知道是谁了!
虞珩认真顺着纪新雪的举例往下想,与纪新雪同时开口。
“三伯娘?”
“祁副尉夫人!”
纪新雪眼底皆是恍然,无处安放的手掌连连拍在虞珩肩上,“对,就是她!”
英国公府嫡次子的夫人郑氏,她的婚姻情况几乎与周绾完全符合。
第一点,大体上能算得上与夫君门当户对,但有争议。
周绾是孤女,按理说比不上施茂良多,但她还是浔阳府府尹救命恩人的女儿,如果袁州卫将军还活着,这门婚事就是门当户对,所以大体上说得过去。
郑氏嫁到英国公府的时候,郑氏已经满族白身全靠底蕴过日子,按理说配不上国公府的郎君。但世家之间相互联姻是旧例,她嫁的又只是次子,不是没有意外定会承爵的长子,所以大体上能说得过去。
第二点,出嫁后在夫君处受尽委屈却深得夫家的喜欢。
周绾的委屈显而易见,浔阳府府尹夫妇对周绾有几分真心有待仔细琢磨,表面上却让人无话可说。宁愿让已经多年未归家的儿子继续离家出走,也不许儿子和周绾和离。
英国公府总共有三个嫡出的儿媳妇,其中两个是郡主,却属身份最低的嫡次子媳妇郑氏最受长辈宠爱。英国公老夫人的独女嫁到郑氏,为了亲女善待郑氏女也情有可原。
英国公夫妇则以三个嫡出的儿子,属次子最不上进,不仅在仕途上没有半点成就,还无论香的臭的都要往床上拉,委屈了郑氏为理由,光明正大的偏向郑氏。
当初襄临郡主还活着的时候,就是身份最低又不是长子媳妇的郑氏管家。
后来因为英国公夫人身体虚弱,管家权交到英国公府老夫人身上,长子媳妇宜筠郡主终于获得协助管家的权利,每日起早贪黑忙的团团转,动辄就要被数落,英国公老夫人转头就让人将最好的东西都给郑氏送去。
他们与浔阳府府尹夫妇一样,嘴上说的好听,也肯给郑氏银钱上的贴补,但从未真正约束过祁副尉,只是不许祁副尉在府内养妾。
第三点,无论与夫君闹的多难看,从未想过和离
郑氏简直能称得上是高配版的周绾。
纪新雪和虞珩面面相觑。
两个八竿子打不到的人,身上却出现相同的特质。
“也许只是巧合?”纪新雪小声道。
如果不是巧合,已经能确定浔阳府府尹的家事,会涉及到在商州案中没查出来的暗中江南势力,那么明目张胆偏向郑氏的英国公夫妇细思则恐。
纪新雪立刻想起英国公夫人送给虞珩和他的白玉平安锁。
虽然理智和感情都倾向于英国公夫妇有问题,但纪新雪不想让虞珩突然面对这件事,故意将其说成巧合。
虞珩握住纪新雪的手摇头,哑声道,“不知道,你给陛下写封信说明这件事。”
到达珐琅窑,两人默契的将周绾和郑氏的事压在心底,静等开窑。
未时整,第一批制作的珐琅陆续开窑。
因为心知肚明头一次烧制珐琅就成功的概率几乎为零,所以此次烧制的珐琅大多都是小物件。
除了对纪新雪亲自上色的小花瓶,大多都是铜碗、铜镯甚至只是铜片的小物件。
最后的结果大大出乎纪新雪的预料。
珐琅小花瓶几乎能称得上完美,其余物件全军覆没。
纪新雪望着色泽瑰丽的小花瓶陷入沉思。
首先排除匠人们吹捧的上色因素,成功的珐琅小花瓶是他亲自上色没错,但他也给一对铜碗和一对铜镯分别上色,还不是烧制出一堆黑乎乎的玩意儿?
从火候、体积、时间等客观因素考虑算了,还是等多积攒数据再考虑。
“这对花瓶要留在窑里吗?”虞珩状似不经意的问道。
“不用。”纪新雪摇头,笑道,“又不是靠模板制作的东西,就算留在窑里也不会对下次烧制珐琅有帮助,不如快些送回长安让阿耶看看。”
虞珩没再接话,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转过头恋恋不舍的望着小巧的珐琅花瓶,就差在脑门写下‘想要’两个大字。
他慢吞吞的点头,“陛下已经惦记你亲手烧制的珐琅许久,确实应该先给陛下送去。”
纪新雪眼中浮现犹豫,他先和虞珩说关于珐琅的事,然后才去信长安和长平帝商量,以时间论,是虞珩惦记珐琅的时间更久。
他见惯虞珩心血来潮,想要什么就会立刻拿到手里的模样,此时见到虞珩眼中的恋恋不舍,心中格外难受,退步的话脱口而出,“阿耶那边不急”
“真的吗?”虞珩眼中的失落立刻变成期待,眼底清晰的倒映着纪新雪的身影。期待之意,不言而喻。
话已出口,纪新雪便不再犹豫,他点头道,“能保证每次都可以成功烧制出珐琅时,再将珐琅送去长安,这对瓶子先拿回公主府。”
至于是拿回玉和院,还是拿回安和院,在珐琅窑中不便多说,回府后只是一句话的事。
正所谓‘人不能做亏心事’,纪新雪白日刚将长平帝的嘱咐他‘有能看得过眼的珐琅就送回长安’的话忘在脑后,半夜就收到来自长平帝的八百里加急。
虽然知道长平帝不会起码不会如此快的知道珐琅瓶的事,纪新雪还是犹豫了下才撕开信封。
信上只有一句话,让纪新雪立刻凭公主金印调兵,压往山南东道和江南西道的交界处。
因为这封八百里加急,接下来两天纪新雪都忙得脚不沾地,直到第三天才抽出时间再次审问施茂。
这次纪新雪没再让金吾卫提前卸施茂的下巴,直接去牢房见施茂。
施茂的种种反应已经证明,他将张员外和罗蒙、罗娇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确定张员外和罗蒙、罗娇能安度余生前,他绝不会自杀。
相比两日前,施茂的眼中的颓废反而变少,看向纪新雪等人的目光充满表达欲。
纪新雪不动声色的将施茂的变化收入眼底,坐在金吾卫专门搬来的椅子上,“说吧,你都知道什么。”
施茂脸上浮现茫然,目光依次在纪新雪身边的人脸上停留,半晌后才开口,“您想知道什么?”
他已经通过张员外挨鞭时的痛呼和罗蒙、罗娇的哭喊声,认清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现实。
安武公主的承诺是为了节省时间、精力挂出的鱼饵,对安武公主来说只是随手舍出去的东西,对他来说却不亚于救命稻草。
独自一人待在牢房中的时间越长,施茂心中的念头就越清晰。
不是安武公主必须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是他必须为张员外和罗蒙、罗娇争取富贵无忧的后半生。
“说说周绾,有什么说什么。”纪新雪低头研究形状圆润的指甲,漫不经心的开口,从头到尾都没分给施茂半点眼神,仿佛他对施茂的询问只是无聊打发时间。
纪新雪这样的态度给施茂带来很大的压力。
施茂忍不住去想,他如果不能在今日给安武公主留下深刻的影响,会不会像之前那样被遗忘,再也没有机会为张员外和罗蒙、罗娇争取富贵无忧的后半生。
他再也不敢抱着敷衍的心思答话,沉思了片刻才开口,决定从头开始,事无巨细的说他与周绾的事。
“我母亲曾因意外流下个女婴,按照年纪与周家世妹仿佛,所以很疼爱周家世妹,我小时候经常与周家世妹见面。”
后来周家出事,周家仅剩的幼女闭门戴孝,施茂才与周家世妹失去联系,三年后周绾开始在外面走动,施茂正好在四处求学,几乎没有与周绾碰过面。
知道家中打算让他娶周绾为妻的时候,施茂并没有产生抗拒的心思,谁的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听说过周家世妹的婚事艰难,低不成高不就总是被人笑话,这不仅是他阿耶救命恩人的女儿,还是从小跟在他后面跑的世妹,于情于理,施茂都愿意娶周家世妹。
纪新雪安静的听着施茂口中的故事,眼中的情绪逐渐复杂。
如果周绾顶替的人不是在施茂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周家世妹,而是个不熟悉的人,也许就不会再有后面发生的种种事。
施茂婚后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和试探发现周绾不是他的周家世妹,态度坚决的要休妻,生平第一次被浔阳府府尹按在春凳上打家法。
然后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反抗、镇压,浔阳府府尹终于忍无可忍,让府中的仆人押送施茂去庄子上冷静。
施茂沙哑的声音充满苦涩,“我当时年幼,除了替周家世妹不忿,更伤心阿耶和阿娘的态度,甚至赌气的问阿娘究竟我是阿耶的儿子,还是那个人是阿耶的女儿,脸上狠狠挨了个巴掌。”
伤心绝望之下,施茂决定离家出走,他刚离开庄子的时候,心知肚明是家中父母默认他出去散心,才能如此轻易的逃出袁州。
施茂先在袁州附近停留,不动声色的转移金银,于某日通过跳船的方式甩掉家中仆从,一路北上到安业落脚。
期间周绾曾在他还没摆脱家中仆从的时候去找过他,表示她只想与施茂好好过日子,如果施茂不喜欢她,她可以为施茂挑选能得施茂喜欢的良妾。
提起安业时,施茂眼中浮现怅然,“后面的事公主应该听说过,我与兰儿我归家的三个月见过那个人,她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周绾愿意以贵妾礼迎张兰进门,无论张兰的儿女记在谁名下,她都愿意对那些孩子视如己出,甚至愿意用私房钱给张兰的父亲和弟弟置办房产,让张兰随时与家人团聚。
“你答应她了吗?”张思仪忍不住问道。
施茂摇头,眼角眉梢皆是苦涩,“我不敢答应她。”
经过在安业的十多年生活,施茂心中已经有更重要的人,不会再为记忆中的世妹非要与周绾断绝所有关系。施茂承认他对周绾提出的条件心动过,仅仅是心动而已。
他已经对张兰承诺,要重新娶张兰为妻或留在安业,即使周绾所说的条件再诱人,他也不敢再骗张兰第二次。
况且在施茂心中,对张兰威胁最大的人从来都不是周绾,是他的亲生父母。
他的亲生父母就像是魔怔了一样,为了周绾连亲生儿子都能不要,肯定能做得出觉得张兰让周绾受到委屈,就要处置张兰的事。
施茂深知父母容不得别人说他们待周绾有半分不好的性子,如果周绾和张兰在同处生活,即使周绾拒绝,父母也会将张兰的孩子都记在周绾名下。
这也是张兰绝对无法忍受的事。
最后,谁都没半办法说服其他人,他们只能心照不宣的保持现状。
周绾仍旧留在施府中做她的孝顺媳妇,浔阳府府尹夫妇的掌上明珠。施茂回到安业守着张兰和儿女生活,随口敷衍浔阳府府尹要他过两年将长子、长女送回江南读书的话。
“即使是我闹得最凶的时候,阿耶也没向我透露过她的来历。”施茂放空的目光忽然聚焦,“我阿娘曾骂我是有幸娶王女还不知道珍惜的蠢材。”
纪新雪的目光瞬间凝结,抬头和虞珩交换眼色。
他们都想起了从‘巧器’中找到的羊皮羊皮卷,上面以突厥语记载着王女、勇士和马鞭。
那张羊皮纸上对于王女的赞美不出纪新雪和虞珩的预料,完全符合平珍。
才短短几日过去,他们就听到了第二位王女。
虞珩忽然发出声轻笑,看向施茂的目光满是轻蔑,“本王怎么从未听说过有王女流落在外?你母亲莫不是得了癔症。”
施茂丝毫没有因虞珩不客气的嘲讽动怒,反而赞同的点头,“我也觉得我父母像是被人下蛊。”
李金环和张思仪都没看过羊皮卷,他们顺着虞珩的思路往下想,皆将王女当成纪氏皇族的人。
张思仪接连提出几个可能是王女生父的人,还没被反驳就摇头否定,再次陷入冥思苦想。
纪新雪趁着张思仪和施茂打岔的功夫仔细捋顺思路。
如今已经能肯定,平珍十有八九与突厥有关系。
平珍被抓不久,从江南商人处搜到的巧器内找到的羊皮卷上的线索指认平珍是‘王女’。
因为擅长辨认笔墨的人断定,羊皮卷上的字迹写下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月,纪新雪怀疑平珍只是个挡箭牌。
如果真正的王女是周绾,起码浔阳府府尹夫妇捧着周绾的行为变得合理。
万一让周绾不痛快,自曝身份,浔阳府府尹光是三族都未必能平息皇帝的怒火。
纪新雪脑海中仍旧有很多疑问。
王女
真的是王的女儿吗?
哪个王?
突厥王大费周章的让外表与汉人无异的女儿,顶替别人的身份潜入虞朝,只为了嫁给区区浔阳府不,只为了嫁给区区袁州刺史的儿子?
施茂应付张思仪和李金环对周绾有可能是哪位王女的猜测时,眼角余光始终放在纪新雪和虞珩身上,心止不住的下沉。
他理所当然的将纪新雪和虞珩的沉思当成不感兴趣。
施茂用力的舔了下腮侧崩开的伤口,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最大的底牌。
“襄临郡王,你想不想知道有关楚探花的事?”
纪新雪和虞珩同时抬头看向施茂,眼中的冷厉几乎一模一样。
虞朝建朝至今,唯有一位楚探花,就是虞珩的外祖父,楚墨。
建兴十五年,楚墨被建兴帝点为钦差到江南巡视,在船上查看水利时不幸在暴雨中翻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跟在楚墨身边的安国公主府护卫和仆从无一幸免,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
消息传回长安,虞珩的外祖母虞安流产,险些随着楚墨去了。
施茂握紧双手压抑心中的激动。
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只有说出有用的消息,他才有机会求安武公主履行承诺,给张员外和罗蒙、罗娇富贵无忧的后半生。
没用虞珩追问,施茂就将他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楚探花当年不是失踪,是因为知道不该知道的秘密被藏了起来。亡故后,尸首被江南虞氏带走,埋在虞氏的祖地中。”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纪新雪身体前倾,无法掩饰对这件事的在意。
施茂面上短暂的浮现犹豫,狠狠咽下口中浓郁的铁锈味,哑声道,“我幼时随母亲回白家给外祖父贺寿,与表兄表弟们捉迷藏的时候特意去寻母亲告诉过我的树洞藏着。”
刚发现有人清理草丛的时候,施茂还以为是表兄表弟找来,特意放缓呼吸,察觉到外面的人是他外祖父和不知名的人时,施茂怕被责罚,更不敢出声。
他外祖父问,“他咽气了吗?”
不知名的人答,“尸骨已经被虞氏的人带走。”
他外祖父闻言,嘲讽虞氏上赶着认亲。
过于许久,不知名的人才小声开口,“安国公主府又派人来查钦差失踪的事,万一虞氏”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外祖父打断,“虞氏有那个胆子,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楚墨熬死。”
纪新雪握紧虞珩冰凉的手,勉强忍住几乎要冲出胸膛的愤怒,“那年你多大?”
施茂不敢再直视纪新雪的眼睛,深深的垂下头,“五岁。”
虞珩默默握紧纪新雪的手。
楚墨在建兴十五年失踪,施茂是在建兴十二年出生。
施茂五岁的时候听到这番话,代表楚墨失踪后没有马上亡故,至少孤独的度过一年多被软禁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