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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官员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好日子给嘉王找不痛快,将圣旨交到嘉王手上后,宣旨的礼部侍郎亲自扶起嘉王,又弯腰去扶装扮更为华丽的四娘子。
嘉王主动伸手拦住礼部侍郎,“小王还以为礼部是先去了长兄和四兄处,才久久未到。”
话毕,嘉王凝视礼部侍郎良久,嘴边发出短暂的气音,“嗯?”
已经随着四娘子的动作默默起身的纪新雪悄悄抬起头,正好将礼部侍郎仿佛被车轮顺着脚背碾过去的脸色看在眼中。
纪新雪重新垂下头,像是之前躲在钟娘子身后那般,悄悄挪动脚步躲在嘉王身后,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被困在院子中七年。
虽然钟娘子将他当成心肝肉,院子中的仆人也都被钟娘子的乳母李嬷嬷和陪嫁彩石、彩珠拿捏妥帖,从不敢做欺主之事。
但终究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就算偶尔有钟家人悄悄给钟娘子带口信,也多是家长里短。
纪新雪突然走出困了他七年的院子,就像始终生活在井底的青蛙猝不及防的跃出井外,除了头上的蓝天,都是陌生的存在。
面对嘉王的质问,礼部侍郎唯有苦笑。
圣人子嗣凋零,唯有五位活下来的皇子。
大皇子自幼失母,能长大成人全靠皇后娘娘照顾,皇后娘娘的亲子夭折后,曾多次请求圣人将大皇子记在她名下。
四皇子是贵妃娘娘的陪滕在潜邸时所生,也是自小就养在贵妃娘娘身边。
圣人若是应了皇后娘娘,少不得也要让贵妃娘娘如愿。
九皇子和十皇子乃一母同胞,都是周昭媛诞下,九皇子自小就养在淑妃娘娘处,十皇子则由周昭媛亲自抚养。
皇子们虽然在母族卑微上如出一辙,境遇却大不相同。
大皇子、四皇子和九皇子都有出身名门的养母。
十皇子是幼子,周昭媛又是后宫唯一诞下两名皇子的嫔妃,圣人在潜邸时就喜幼子,爱屋及乌之下,对周昭媛也多有纵容。
然而最受圣人宠爱的皇子,却是苏昭仪生下的六皇子。
当年众皇子开府时,上任礼部尚书揣摩圣人的心思,只按公爵的制式给皇子们准备府邸。
大皇子和四皇子看过修葺好的王府尚且没说什么,六皇子却当场翻脸,对礼部尚书破口大骂。
没等被骂懵的礼部尚书回过神来,六皇子已经飞马离去,直接进宫去找圣人。
上任礼部尚书非但没觉得自己做错,还有心安慰下属,笃定圣人不会怪罪他,说不定还要压着六皇子来给他赔罪。
不仅礼部等着看六皇子的笑话,所有收到风声的人都暗叹六皇子年轻气盛。
圣人登基多年,就连京城百姓都有耳闻,焱光帝只喜欢尚未加冠的儿子,对成年皇子多有苛刻。
不像是对待亲儿子,倒像是对待仇人之子。
翌日早朝,圣人果然大发雷霆,却是质问礼部尚书,“卿为吾儿准备公府而非王府,莫不是私以为吾不配帝位?”
上任礼部尚书听了这话,再也不见笑话六皇子时的从容,立刻跪地求饶,亏得还有些理智,没有明说他是揣测圣人的心思,才故意给皇子们没脸,只说皇子们连郡王的封号都没有,正是因为是圣人的皇子,才能住在公爵制式的府邸。
圣人听了上任礼部尚书的解释,脸上愤怒渐消,六皇子忽然长叹出声,跪在圣人膝下泣涕涟涟。
圣人问六皇子为何而哭。
六皇子答,儿今日方知,儿仗着是阿耶的儿子,偷来十六年目之所视皆瑶台仙池,手触之处满珍馐琳琅的生活。
听了六皇子的话后,焱光帝生平第一次对已经成年的儿子慈爱的像个亲爹,他立刻罢黜上任礼部尚书,将已经修葺好的六皇子府赐给九皇子,另赐六皇子先皇赠给焱光帝的芳菲园,命新任礼部尚书在芳菲园的基础上重新建造六皇子府。
虽然大皇子和四皇子的府邸,包括已经转而赐给九皇子的府邸都重新修葺过,却都没有六皇子所得的芳菲园有意义。
从此之后,六皇子就取代九皇子,成为圣人最宠爱的皇子,连十皇子出生,都没影响六皇子的地位。
何侍郎眼角余光将嘉王左侧,身着华服美饰,眉宇间皇家威仪与嘉王别无二样的宣明县主,和半躲在嘉王身后,几乎没抬过头的宁淑县主收入眼底,心思不由复杂了一瞬。
不怪圣人偏宠嘉王,嘉王不仅能将亲子舍给圣人入药,甚至敢冒天下大不韪,公然责罚在献子失败上什么都没做的亲女儿。
何侍郎暗自咬紧舌尖,将不该有的想法悉数压下。
他再次对嘉王作揖,小声解释,“王公刚到礼部就被圣人传唤进宫,直到我从礼部出发,都没见王公派人传信告知我等,他何时会出宫。”
给皇子封王这样的大事,如何都不能拖到明天,更不能在天彻底黑下来后再宣旨。
何侍郎身为左侍郎,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嘉王眉梢微动,低声道,“大哥、四哥和九弟府上,是谁去宣旨?”
何侍郎这才明白嘉王是因何不痛快,悬起的心稍稍落下些,往前走半步,抬头附在嘉王耳边说了句话。
四娘子退开时,纪新雪假装没看到四娘子给他使的眼色,像是扎根在嘉王背后的小树似的一动不动。
大皇子封黎王,封地在剑南道。
四皇子封伊王,封地在陇右道。
九皇子封振王,封地在岭南道。
可惜纪新雪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地图,就算听见何侍郎的话,也不知道这些皇子的封地具体在哪个位置。
嘉王垂着头半晌都没说话,似乎陷入沉思。
何侍郎生怕嘉王要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频频挪动双脚,却不敢轻易打扰嘉王。
礼部也是在今日,才知晓圣人要给众皇子封王。
下了早朝,礼部所有在京的官员都为此事聚集在一起。
众人商议后,觉得至少要给每位皇子提供上、中、下三处封地和封号可以选择,再让陛下亲自定夺。
没想到晌午还没过,王公也没从宫中回来,圣人身边的喜公公就带着圣人的手谕来到礼部。
手谕上面写着为诸位皇子选好的封地和封号,令礼部即刻宣旨。
诸位皇子的封号和封地,当真与礼部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这话......又不能直白的告诉诸位皇子。
在大皇子府和四皇子府,何侍郎都险些没能竖着走出王府大门。
如今轮到素来跋扈的六皇子......何侍郎心中越来越苦,只求嘉王大发慈悲,让他能在宵禁前赶到九皇子府。
纪新雪久久没听见声音,悄悄抬头瞥了一眼,不知运气是好还是坏,再次对上嘉王的目光。
嘉王朝着纪新雪伸手,推着纪新雪的脖子将纪新雪‘拎’到身前,目光自上而下仔细的打量过纪新雪后,才抬头看向正望着落日方向的何侍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开口,“尔等还要去九弟处宣旨,小王便不多留,来日小王广邀宾客,庆贺今日喜事,望尔等不要推辞。”
何侍郎沉默了一瞬,麻木的脸上立刻露出见到亲祖宗般的笑容,再三保证嘉王府设宴时,礼部绝不会缺席任何人后,立刻转身,大步流星的往府外走,仿佛身后正追着豺狼虎豹。
得了嘉王吩咐,与他一同送客的纪新雪和四娘子,同时听见嘉王毫不掩饰的嗤笑,也跟着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已经彻底小跑起来的礼部官员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中。
嘉王忽然抬手将纪新雪头上已经不复精神的茉莉扯下来扔在地上,毫不客气的道,“不许簪花,更丑了。”
纪新雪伸手按上隐隐发痛的头皮。
果然,嘉王没轻没重的力道,将他的发髻都扯乱了。
钟娘子只是寻常美貌,却能生出纪新雪这般仿佛天仙下凡似的孩子,不是没有道理。
纪新雪的容貌像极了嘉王。
嘉王喜爱马球,因此精通骑术,肩宽腰细姿态风流,精致到显得女相的容貌让嘉王更具雍容华贵的气质,如同龙椅上最为璀璨的明珠般耀眼。
纪新雪继承了嘉王的容貌且尚未长开,本就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又从小与钟娘子学习女子才有的优美仪态,才能完美的伪装成小娘子,在众目睽睽下也没被识出破绽。
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睛再次对视,向上看的眼眸中愤怒与委屈参半,向下看的双眼却满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谁都没打算先移开视线。
反倒是四娘子于心不忍,主动拉着纪新雪的手,挡在纪新雪和嘉王中间,对纪新雪道,“阿耶说的是,这等粗糙劣质的茉莉,怎么能配得上王府的县主?”
四娘子骄傲的抬起下巴,面对本就比她矮了近一头的纪新雪就只能垂着眼皮看人。
自上而下的打量纪新雪,四娘子忽然觉得心中烦闷,涌上股说不出的怒火来。
这是她的庶妹,怎么能寒酸成这样。
除了腰间的禁步还算能入眼,头上的珠钗和身上的衣服甚至不如她赏给侍女的旧物。
冲动之下,四娘子想也不想的道,“回头我让人将我院子里的彩云月季送到你那。”
话刚出口,四娘子就后悔了。
去年德婉公主家的表妹生辰邀请她去玩乐,她见德惠公主发髻间簪的花格外好看,回府后废了好大的功夫,几乎将私房钱用尽,才得来那盆彩云月季。
精心养育了半年多,才得六个花骨朵,还是彩云月季中最为罕见的月白色到石青色的渐变。
她还一朵都没簪过!
纪新雪立刻察觉到四娘子眉目间的悔意,善解人意的拒绝,“彩云月季娇贵,放在我那里未必能养活,还是四姐留着吧。”
能让四娘子都觉得心疼的东西,肯定不是凡物。
听了纪新雪的话,四娘子反而下定决心,要将彩云月季送给纪新雪。
彩云月季确实珍惜,对四娘子来说却只是个稀奇。
四娘子房中有许多价值不输彩云月季,甚至远在彩云月季之上的宝物。
要不是她那段时间刚好惹得王妃不高兴,也不必耗费私房钱,大费周章的去寻彩云月季,平白花许多冤枉钱。
纪新雪的话让四娘子想到,她随口给出去的东西,也许是纪新雪从小到大见过最珍贵的东西。
如此,她更不能出尔反尔。
四娘子将纪新雪的另一只手也握在手心,骄傲的像是只正在打鸣的小公鸡。
“不过是盆花罢了,若是养死......”四娘子眨了眨眼睛,咬牙道,“就是这盆花命里不该开,与妹妹没有关系。”
纪新雪十动然拒,他又没有养花的爱好,何必夺人所爱。
四娘子却像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倔驴似的,拉着纪新雪的手就要去她院子里搬花,竟是一刻都等不得。
当四娘子发现自己说不过纪新雪直接动手时,纪新雪才惊觉,他竟然没有四娘子的力气大,用尽全力也会被四娘子拖着走。
慌乱之下,纪新雪只能抱住身边的柱子抵挡四娘子的蛮力。
被忽略半晌的嘉王眯起眼睛,揽着纪新雪的腰将纪新雪提在手上,对四娘子道,“那盆彩云月季你自己留着,丑东西簪什么花。”
四娘子愣住,转头看向被嘉王困在腰和手臂之间,满脸无辜的望着嘉王凌乱下袍的纪新雪,半晌后才回头看向嘉王,猫儿似的圆眼中满是泪水,狠狠的跺了跺脚,掏出袖口的帕子捂住脸,转身往内院跑去。
细碎的抽噎声顺着晚风吹入嘉王和纪新雪耳中。
“阿耶骂我丑!”
纪新雪眨了眨眼睛,艰难的以腰着力,侧头看向满脸茫然望着四娘子背影的嘉王,掏出帕子捂住嘴角的幸灾乐祸。
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