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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为如,如月十三。
大齐离州,长乐乡暮临村。
阳春白日风香晋,寒莹晚空点清镜。
“江先生,那孩子你打算就这般养着啦?前些日子你就一人去了那奉凉城好几日,这两日又带个这般大的孩子回来,这……纵然是乡里乡亲的,但这到底难看哟!”
粗犷的嗓门穿破空气,响彻在破落小院中,而后那妇人身后的一条大黄狗也跟着“汪汪”了两声,“再说你可都十八岁了,养着一个这般大的孩子,不成体统啊!”
“汪汪!”
这座小院虽破却干净,地面的沙土被铲得平整,院口贴着两张已经泛白的红对联,字迹如鸾翔凤翥,字走龙蛇,“直上青云览日月,欲倾东海洗乾坤。”
院中唯设弊木桌,两平巨石高下,栏楯旁近异野之花。仲春之天,条蘖攀栅,其后争开,空中难得之凉风悉散清香数缕,在此贫瘠之地,亦也难得。
江晏栖本正教着阿行鉴诗,手中还握着一根劣质毛笔。方落笔纸上,便听到此话,不由抬头看去。
干燥黄发上绑了根蓝色破襟带的妇人手中端着装了半数衣裳的木桶。大概是刚洗完,那水正透过木板罅隙往下滴着。妇人常年混迹于田野,面色黑黄,皮肤粗糙,她的头此时正张望着看向院内。
她脚旁的大黄也一样跟着伸脖子,嶙峋的脖子宛如一截枯木。
江晏栖放下笔,看着那身后乖乖蹲坐着的大黄。此狗通人性,倒可惜跟错了人。
她记得,前些年这还是一条雄壮的护家犬,见了熟悉之人便摇摇尾巴,不闹也不叫的,饶是江晏栖这种怕狗的人见了都心生好感。
后来因打碎了主人家两颗鸡蛋,活生生被打瘸了一条腿,如今是怕生人得很,逐渐瘦得只剩了皮包骨。
江晏栖轻扫了一眼妇人,嗓音淡淡,“这就不烦王婶忧虑了,孩子才这般大,我也不能就把他扔了不是?”
不同于王婶,江晏栖的皮肤很细嫩,肤色比普通的黄皮要白上两分。大概是她不像此地的大多数妇人一样,还要日日帮着在烈阳底下畲菑。
江晏栖的爹是这长乐乡众所周知只知读书的穷书生。众人只听说她爹是自上京来的长乐乡。来时江晏栖还未出生。除了一家三口,他爹只带了整整六箱子的旧典籍。
就连屋子,也只寻了个破败的。
而如今,江晏栖成了这十里八村中仅有的几个能识字认书的姑娘之一。
长乐乡不识字的人多,像样的私塾先生都找不齐十个。
江晏栖是长乐乡有名的才女,自幼过目不忘,三岁可识万字,六岁便能吟诗作赋了。如今双九年华的她更是打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惯例,做了长乐乡这边陲之地的教书先生。
此地男子读书之人都少,更别提女子,何况江晏栖与长乐乡的父母官沈今安还关系匪浅。众人虽不识字,对江晏栖倒也都是佩服的,皆尊称一声“先生”。
“你这姑娘哟!不是婶子念你,你如今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也没人为你做个主的。隔壁村的小琴跟你一样大了,这会儿哦,都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了!”王婶说着放下木桶,往院内踱步而来,一脸的苦口婆心。
“你爹在你十岁那年便去了,你娘生下你也跑了,你哥也早便战死了。婶子怎么着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还是为你好!王庄那肖家小子,我瞧着是个好的,你也不小了……”
若王婶这番话对常人说,怕是对方早便动上手,忍不住给两个大耳巴子了。
只是就连江晏栖的三千青丝都抚弄着边陲荒寒的淡漠清平,闻言连眉眼都未曾抬一下。
嫁人?
江晏栖不染朱色的薄唇微弯,这是距离她多么遥远的词汇。
“时未遇兮无所将。晏栖此时并无嫁人意向。”江晏栖见身旁的小少年没有受王婶半分影响,已静然开始拿起笔在纸上写起字来,不由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她未曾看王婶一眼,只淡淡道:“况且,您也知道县令家的公子早与我定下……”
话到这儿,江晏栖也未再多言。王婶是清楚的——她和沈槐奚订了婚约。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几乎是不见面的。
这婚约看来倒的确是有名无实,不怪王婶起了做媒的心思。
果真,王婶一听,一双微陷的眼珠转了两圈,起了白皮的唇瓣一咧,马上就要出声。
见王婶还欲多说些什么,江晏栖也只是轻描淡写出口,“村中孩童多,王婶您的孙子也在痒序中,我若嫁了人自是好长一段时间不去教书了。”
话到这个份儿上,王婶把那劝嫁的话也悉数吞了进去。
且不说此举本已是得罪了沈县令家的公子,就说男孩子需要多读书才走得出这穷苦边陲,她孙儿怎能不读书呢?
他可是她们全家的指望了!
虽然因着江晏栖的爹——江悬的缘故,长乐乡众人都觉读书无用。且如今乱世,读书何用?
可王婶是心比天高,自家孩子也聪明,心思早抛到上京权贵去了。
这不听说沈县令家的公子沈槐奚四月便要上上京参加春闱了吗。
舔了舔唇,王婶赔了赔笑脸,道:“此事是我想的不如先生多了。先生也莫要怪罪我一个不识大字的野妇人。你瞧着我这衣服刚洗完,还要先回去晾着呢,这就不多留了。”
见王婶离开了,江晏栖只淡淡看向一旁的阿行。小少年一双澄澈的桃花眼正睁着看向自己,是白玉之容,江晏栖清寡的面上多了几分轻吟浅笑,“阿行很棒,才这般年岁便能写的笔墨横姿了。”
阿行闻言,面上像漾开一湖春水般,潋滟清澈。
十一岁的小少年五官生的清隽绝伦,直着腰坐在木桌旁,还未长开便能看出几分芝兰玉树了,他嗓音稚嫩却又显得沉稳,“姐姐,也很好。”
江晏栖听着眉眼带了笑,她是捡到了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少年,只是不知是谁家的。
江晏栖单看容貌生的不算倾城绝美,却有青山之姿。
江晏栖的身子很清瘦,个子略高挑。一双弯月眉浅浅绵绵的像一抹青山远黛,柳叶眸清透的如一泉碧波,不染绯红的唇瓣有些菲薄,只那微翘鼻显得五官立体。平日里整个人是清疏淡沲的,很有书卷清秋气,不言语时,平添几分不可亵玩焉。
只是如此之人,一笑起来却是动人心魄了,那双分明压满平静色彩却又清透无双的柳叶眸弯弯,唇畔带笑,整个人便潋滟生光。
“阿行如今确是无依无靠了?”
这是江晏栖第二次问了,她看的出阿行绝不是瓮牖绳枢之子。他此般年岁,待人对事便可做到有礼有节了,生的亦一身矜贵气,又怎可能是孤儿?
虽她遇到阿行之时,他是衣衫褴褛,发丝干枯染泥,但仅瞧那细嫩白皙的肌肤,江晏栖便能看出异样。
她如今倒不怕惹祸上身,只怕祸不上身。
“阿行的爹娘都已不在了,家中只有一个哥哥,可我……不知哥哥在哪。”阿行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开口。他清澈的桃花眸中带上了几分掩饰不住的伤切。
江晏栖见此,也未再问下去了,只平静道:“阿行也莫要难过,先住在姐姐这儿吧。”
“君子自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江晏栖揉了揉阿行的头,那如墨青丝当真是云鬓雾鬓,该是望族娇养出的小少爷。
见阿行点了点头,江晏栖抬眸轻轻扫视一眼远方,浩荡之处,仅那残壁断垣便占了半席之地,江晏栖的嗓音意味深长,“阿行可知一句诗——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见阿行听后眸光怔了怔,似是有所触动,江晏栖缓缓开口,“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阿行盖知,落于逆流之因,若不想始终滞留于此乡野之地,便该十年磨一剑。”
“少年当有凌云志。”
生活于此可并非什么田园生活,隐逸风光。边苦之地,物资贫乏,风沙侵袭,常有灾年,不可谓是生活不艰苦。
便是这青阳之节,也少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尤其在十年前的奉凉城一役前,他们还常面临北暮国边陲滋事打仗。幸此地县令沈今安比起其他地方官,治理得要清廉太甚,为人亦是清风峻节、守正不阿,将其管理得井井有条。
在今乌烟瘴气、乱流暴起的大齐之下,长乐乡虽条件艰苦,但胜在人口少,比起一些大型旱灾水涝之地要胜过几倍。自去岁便开始的旱灾延绵至了今岁,庄稼颗粒无收便罢了,还贪官腐败导致民不聊生,甚至一些地方还出现了易子而食之事,故大齐如今不可谓不乱。
江晏栖十岁起便独自一人生活了,一介稚嫩女流,她爹仅为她留下了这座破落小院,可谓饮冰茹檗。虽沈今安与沈槐奚欲接济她,可她却始终不愿接受,仍独守于此。
一个女子是怎样安然活到现在的,那八载有多苦,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不过,江晏栖也更清楚——她爹留给她的从来不止是一座物质上的破落小院。
阿行那双桃花眸甚清澈,亦甚坚定,望着江晏栖清素而温柔的面庞,他郑重出声道:“应许人间第一流。”
江晏栖闻言,顿就笑了。夕曛之下,那一刻,眉眼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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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畲菑〔shēzi〕:《易经》云:不耕获不菑畲,指“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