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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看到这一幅惨状后,闭上了双眼,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好安葬。”
他顿了顿,道:“就安葬在孔庙杏林中,树碑立传,写明此次事。唐先生。”
唐甄拱手作揖:“微臣在。”
康熙睁开眼,又叹了一口气:“你为他们作传。”
唐甄道:“是。”
康熙转身,看向那群神情萧瑟的文人们。
连新百家和强儒学派的文人,都露出了兔死狐悲的悲伤表情。
历朝历代文人其实都挺有批判精神。
就算是儒家,也是一代骂一代,不断推翻抨击先贤,拿出更适合现在的儒学。
即使是宋时,北宋南宋反对荀子抬高孟子,但他们也只是反对荀子的思想。
就连北宋南宋也承认在儒家的历史地位中,荀子和孟子平等。
但自明中后期后,这件事就变了。
嘉靖九年,以道德不端将十几位先贤从孔庙移出,回家乡建庙祭祀,其实不是“守旧”,反而是“破旧”。
那时嘉靖还没有怠政,是个开明勤政的好皇帝。他改革礼制,从孔庙入手,将孔子的称号从“王”改回“至圣先师”,都是彰显其“祖宗之法可改”的决心。
只是到了嘉靖十七年,他在和文臣的“大礼议”中获得胜利,也耗尽了心气和锐气,怠政修仙去了。
那原本是“破旧”的举措,也被文臣们篡改为了“守旧”。
那些先贤是因为不遵循更古老的先贤而被移出孔庙,这不是“守旧”是什么?读书人都该尊孔尊师,“天地君亲师”中,“师”排在了“天地君亲”前头,不断巩固孔家人精神领袖的地位。
做这等事的人,他们自己是不信的。
但芸芸学子中,总有人信了。
现在,他们的信仰崩塌了。
康熙沉声道:“记住,你们尊的是孔子,不是孔家人。没必要为了孔家人而寻死。”
他停顿了一会儿,讥讽道:“老子的后裔不学道,道人们没寻死;释迦摩尼的后人不尊佛,僧尼们没寻死。还有春秋时的百家,他们先贤的子孙们或改旗易帜,或籍籍无名,之后门徒们谁殉葬了?”
“孔子去世后继承他衣钵并封圣的孔门哲人们,颜子、孟子,他们都不姓孔。你们要弘扬的是孔子的道德和孔子的学问,而不是孔子的血脉。”
康熙又停顿了一会儿。他总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怪怪的。
作为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王朝统治者,他说什么“别弘扬血脉”,真是哪里都很怪。
康熙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说,假装悲伤地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康熙离开之后,文人们仍旧聚集着。
有人悲愤道:“何苦呢!何苦呢!”
唐甄默然道:“有人希望继续睡着,遮住眼睛捂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污秽就不存在。但这个世界,总归还是需要清醒的人。我等文人难道是软弱之人吗?”
他环视了一眼在场的文人:“昔日春秋礼崩乐坏,先师孔子带三千弟子周游列国。孔子是软弱之人吗?”
他对着众位文人一拱手,然后去收拾残局。
唐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篇文章。他相信,这篇文章一定能名留青史,千载不朽。
康熙回行宫后,京中的信使又来了。
“保成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康熙苦笑着拆开一大摞的包裹。
这次包裹中,居然还有高士奇的信。
康熙视高士奇为友——那种很一般的友人,和挚友加小舅子的常泰没法比。
高士奇有随时向他寄信的特权,不过不常用。
今日康熙居然收到高士奇的信,很是惊讶。
“难道有谁为难太子?”康熙自言自语地拆开信,开始阅读。
他读着读着,就开始捏眉间。
高士奇在信纸中所写之语,俨然是太子对他们的教诲。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国无二君,储君和诸王皆是皇帝臣子,决不可僭越。即使皇帝不在乎,其他人也不能做僭越之事,因为这会在客观上引起朝中权力中心分列。
“保成啊保成……”康熙叹着气,很是心疼。
太子这话没错。
康熙自认为对太子非常好,也乐得放权,与洪武皇帝相比,自己对太子的信重绝对不差。
所以太子肯定不是怕被自己猜忌,才会如此小心行事。
太子如此做如此说,只是因为他太过聪慧,为人处世都太过正直,甚至有时候过分苛求完美,一板一眼都有些迂腐了。
有如此的太子,康熙当然很骄傲,但也难免心疼。
他希望胤礽更肆意一些,在他的纵容下更快活一些。
康熙自信能为胤礽遮风挡雨、保驾护航,让胤礽轻松地坐稳皇帝的位置。所以胤礽大可不必事事循规蹈矩,做一个完美太子。
“保成主意大,连朕的话都不肯听。”康熙酸溜溜道,“朕该赶紧回京,好好教训他。”
他把高士奇的书信丢一旁,把太子送来的奏折表格先丢一旁,拆开太子的私人信件。
康熙没有强硬地阻止京城信使每日寄信,便是因为可以每日收到太子的信。
太子去海外时,他翘首以盼,几月都难得到一封信;
太子回来之后又很快去了浙江,为了不打草惊蛇,太子也是好几日才来一封信。
现在,太子终于能每日和他通信了。
一打开胤礽的信,康熙就笑出了声:“这小子,居然私自把太子妃给定下来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听到过吗?朕还没定下太子妃,你小子怎么能去私会女子?”
康熙笑了好一会儿,才接着看。
胤礽在信中阐述了自己要立这个太子妃的原因。
千金买马骨。朝中招贤令发布了这么久,大清皇家科学院中也只有李彤一人能跟上那群外国人的思路,就一定要树立起李彤这个榜样。
胤礽又道,李彤的野心在科学上,就不会在权力上和后宅上动心思。他未来后宫肯定人丁单薄,不需要皇后有多少后宅手段。而李彤做出了许多有助于国计民生的事,不成为“母仪天下”的人,未来很难收场。
“汗阿玛可怜可怜那个为国卖命的弱女子吧。我不娶他,她在民间的声望都快成了活菩萨,谁敢娶她?那不是谋逆吗?”
康熙再次被“谋逆”二字逗得前俯后仰。
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不断笑骂道:“这泼皮孩子,满嘴胡言乱语!”
笑够之后,康熙揉了揉笑疼的心口,思索胤礽的话。
确实如此。
虽这样的女子不符合当世妇德要求,但皇后要求本就与常的女子不同。
无论旁的人再如何说李彤不是,李彤所作所为都是忠君之事,是他下的旨意。
在科学院无可用大清人之事,李彤必须成为标杆,不可回归后宅。
康熙曾动过让李彤入后宫为妃的想法,但一是李彤年岁尚小,二是宫中嫔妃众多,贸然加一个高位嫔妃,恐怕会给李彤带来许多麻烦,让她不能安心做事。
康熙也想过,让李彤出家,静心为大清做事。
但太子第一次提出对某个女子感兴趣,那么让李彤当太子妃也行。
太子妃是未来皇后,未来一国之母,掌管大清科学院,对大清皇家好处很大,对太子的地位也有好处。
康熙在心中给李彤画了个圈,轻轻点了点头,继续看胤礽的信。
用三言两语说完太子妃的事后,胤礽长篇累牍的吐槽弟弟们,特别是三弟胤祉,最近越来越怠学。
印刷机已经到位,胤礽把胤祉赶去新建立的皇家出版社,担任皇家口舌的重要职位。
胤祉取了一个笔名,摩拳擦掌要和众儒对喷。为了和众儒对喷,他终于重新勤学,每日冥思苦读,手不释卷,让胤礽欣慰不已。
康熙再次笑得直不起腰。
出版社和报纸,是康熙和胤礽早就商议好的计划。但因为发行报纸成本太高,印刷效率也跟不上,只能暂时搁浅。
印刷机改良成功,又正好遇上康熙带着众位文人去曲阜孔庙的大事,发行报纸之事当然立刻就要执行。
太子虽不肯僭越,但该当机立断的时候,太子也从不马虎,不会因迂腐而耽误正事,康熙很欣慰。
但康熙万万没想到,宝贝儿子还玩一箭双雕之事。发行报纸如此重要的事,还能与劝学胤祉扯上关系。
都说长兄如父,他这个当父亲的也没有如此事无巨细地体贴照顾儿子啊。
三阿哥不肯学习?打一顿便是!
打一顿不肯听,那就多打几顿!
康熙越想越乐,笑得连写了正式的折子都看不下去了。
他正笑着,赵昌不顾礼仪冲进来,扑通跪下道:“太子急信!太皇太后身体抱恙!请皇上回宫!”
康熙茫然,还未回过神:“什么?再说一遍。”
赵昌双手颤抖呈上书信:“信使就在门外,皇上可要召见询问?”
康熙拆开书信,因双手颤抖,不小心将书信撕成两半。
他手哆嗦着把信拼上,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
信上只有几个字。
“太皇太后病急,请皇父速回!”
康熙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
还是那几个字,没有变化。
他脑袋一阵眩晕,双眼发黑,身体发软,重重靠在椅背上。
太皇太后近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康熙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但“病急”二字,却让康熙发现,他根本什么心理准备都没做好。
不,只是病急,太皇太后一定无事!
没错,太皇太后洪福齐天,定会无事!
康熙大口大口喘着气,声音沙哑:“回、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