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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日前。
京城千红醉。
千红醉乃九州京中数一数二的烟花销金之地,不仅仅是因为它坐落之广,而且几乎从不拒客,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皆可一入。
传言此处共有九重,下三重为落红楼,多为文人骚客、游人浅览辄止之地,莺声燕语抛红掷玉,好一处人间不夜天。
中三重名为飞红殿,专供贵人巨贾夜宴歌舞,飞红殿装饰与美食极为考究,竟用真金缀之,令人食之不忍,拒之不愿。
前六重只问黄白不问出身,只要能掏出银子来,即使是路边的乞汉,也能教你享受一时的莺燕环绕,纸醉金迷。用数年清苦只换入楼一窥者,前赴后继。
而上三重醉花宫则非请勿入,只待有缘之人。
裴九亦是这飞红殿的常客,素有一掷千金之名。京中人人皆知裴家势大,族中子弟众多,名裴公子者不知凡几,但这偌大京城当得一声九公子的,便只有这位。
裴家世代武将,家风雄浑严谨,忠君护国,但裴九行事却极为狂傲不羁,素日斗鸡走狗,鼓瑟吹笙,整日与京中有名的酒色纨绔厮混一处,若非裴家祖训执剑人只问武力其他一概不究,裴家上下无法,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
“今日又得九公子赏面,是花娘来迟了!”
远远传来一串迎客金铃般的笑声,伴随着一阵香风悉索,竟是人未来,语先至,正是这千红醉的主人花娘。
说起这花娘,也是可叹的痴人。
她年轻之时原与宫中一位大贵人生出情事,却最终难抵宫门宦海拉扯纠缠。花娘心灰意冷,一怒便在这贵人眼皮下开了这座烟花之处,此生宁可阅尽人世风流,也绝不再提情缘半字。
那位贵人半是无奈,半是难舍,便也就默许了下来,只是夜夜高墙深宫,远眺红楼,说不尽的唏嘘惆怅。
市井之人不识缘故,只道这花娘手眼通天能得宫中势力扶持,才能将这千红醉如此做大。
这边厢花娘软语送处,一精致锦阁内正坐着二位年轻公子。
一人锦衣华服身型略壮,正衬出另外一人。若不是花娘一声九公子,任谁也想不到这看似文弱的素衣少年,竟是裴家之剑道榜首。
锦衣公子段见也是九州巨贾之子,不知怎的竟与这裴九混到了一处。
以段见的家世财力,挥霍用度已是惊人,不曾想竟也难及裴九之万一。
裴九在这千红醉最轰动一次,便是醉兴所至,与姑娘们赌约,若是她们能接连衔杯送至自己口中,便赏每人金梅一枝。
但若中途酒盏落地,或是酒水撒出,则只得金梅一朵。
一时间好不热闹,几乎千红醉所有的姑娘都加入了这场酒局。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在试探裴九的财力与酒力,加之姑娘们皆为风月中人,这衔杯之戏岂非手到拈来。
那一夜裴九不知喝了多少,第二日九州最大的金铺便接到了订单,为千红醉的姑娘们打造三百单八枝金梅。
此一战成名,再也无人质疑裴九这销金之力,“公子衔杯”被说书人一通添油加醋,竟成了九州人人津津乐道的一大奇景。
裴九听得花娘招呼,抬头一笑,并未做答。
身旁段见却忍不住插嘴道:“花娘好生不公平,我这么大个人在这,你口中眼中却只有九公子。”
“段公子这么说可就折煞妾身了!二位都是千红醉的贵客,花娘岂敢怠慢!”
花娘一声娇笑,打了个哈哈。
“不过是昨夜忽得一件宝物,急着来向九公子献宝罢了!”
“宝物?什么宝物?”段见奇道。
“千红醉的宝物,自是美人。不知九公子可愿移步醉花宫一观?”
“醉花宫?”不光段见惊呼出声,就连裴九也不禁微抬双目,望向花娘。
花娘略作得意地掩嘴一笑:“妾身就知道九公子好美之人,定不愿错过。”
裴九眼中星光微敛,嘴角似笑非笑:“不知这移步醉花宫,又是个什么条件?”
“哎您这话说的,什么条件不条件,醉花宫只待有缘之人罢了!”
“如何算作有缘?”段见忍不住插口道。
原来,却是昨夜花娘在千红醉不远处的杂市中,看到一对外来的卖艺男女。
虽父女相称,但男的体型粗壮绝非善茬,而那女子娇小可怜,竟是天残地缺、又盲又哑。
男子称他从波斯国游历至此,途中这女子一家遭遇强盗父母双亡,他瞧着可怜便收为义女,调教了一些歌舞,方到九州囊中羞涩,便来街头卖艺换取一些盘缠。
花娘久经世面,一眼便知这哪是什么路见收留,无非是人牙子的托词罢了。这盲哑背后,说不得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故事。
“这女孩若是普通舞娘,妾身也不敢来扰公子清目。有何妙处,公子一见也就知了!”
“好。”裴九心中微微一动,随口应了下来,便待起身。
段见搓掌道:“花娘,不知本公子今日是否有此眼缘,沾沾裴兄的光?”
“段公子,你若也衔杯一醉赠金梅,妾身定当安排。”
段见咂舌笑道:“罢了罢了!这等碎金败家之举,我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裴兄自请便,一会儿见到美人,可别忘了替兄弟多看几眼,多摸几下。我还是找锦儿便是了!”
裴九一哂,已大步随花娘行往上三重,醉花宫。
醉花宫虽名曰上三重,其实只得一间飞梁画栋巧夺天工之极的精阁,整座精阁落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上,显得既奢华,又奇特。
花娘将裴九送至精阁之内,只见阁内并无任何器物摆设,重重朱色纱曼从奇高之处坠下,只在正中间放置了一张软毯,一套赤金酒具。
精阁取天圆地方之意,四面八方皆是通透,清风过处朱纱轻舞,红云漫漫。
“好一处梧桐阁上凤凰栖!”裴九忍不住赞道。
“能入九公子之眼,花娘不枉作此陋室了!”花娘一声轻笑,将一金铃递至裴九手中。
“此物何意?”
“这小姑娘极擅一种“凤舞”,妾身见过一眼,当真是……真不知何人调教竟能至此!她盲哑之人,也不知出身何方,按那人贩所言竟不通言语,只能听铃声行事。九公子不妨以铃相唤,她必能以舞应之。”
花娘正欲离开,却被裴九唤住。
“花娘……!此女何名?”
“此女无名,又不能言语,家世身份一概不知,若今日公子尽兴垂怜,便赐她个名吧!”
语音落处,花娘人已不见。
裴九本想再问,也只得作罢。他四顾无人,便信步上前,翩然落至软毯之上,方定睛望向手中金铃。
这铃竟是赤足纯金打造,雕刻出极为华丽的花纹,断不是此女原身之物,应是花娘为这情境而有意为之。
一摇铃,如凤鸣。
裴九环顾四周,并无异状。
再摇铃,如梦如醒。
只见远处红云间,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手上系有金链,以叶状鳞片覆之,宛如纯金鸟羽。
三摇铃,素手拨红云,却是一张金鸟面,面具之下点绛红唇,看不出悲喜。
裴九心中一动,指随心念,霎时金铃大作。
呼啦!一团红光裹着道道金芒,竟是此女向他疾速旋转而来,每一举手,一投足,都精准地应在铃上。
时而如蝶戏花间,时而作神魔之姿,静若镜中之花,动如风卷雪舞。
铃声一时疾一时徐,红云金芒霎时放霎时收。
似乎铃声一直响下去,这红云就能一直转下去,那一只素手紧紧攥着裴九的视线,而人却始终若即若离。
突然裴九掌中一紧,铃声嘎然而止。
红云顿止,衣袂飘带却似收势不及,顿时绕上赤裸的脚踝,将一片火雾扯落向裴九。
红云坠,玉山倾。
裴九轻轻一伸手,将这红香软玉护入怀中,他一低首,霎时四目相对。
只见那双眼睛如无星的暗夜,无底的深井,无悲,无喜,无光。
果真是盲女。裴九心底一声轻叹。
他的手缓缓落往那张金色鸟面,正待轻轻掀开一睹芳容。
可不知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手又移了开去。
那女孩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微微起伏。仿佛这世界只要没有铃声,就一切都与她无关。
裴九再次垂首,细细端详着她的眼眸,和裸露在金鸟面外不多的、微微泛红的面颊……
突然他一眯眼,蓦然低头,狠狠地朝那火般双唇吻了下去。
怀中轻颤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平静。
红云随风散,凤凰出昆仑。
不知过了多久,裴九才抬起头来。
只见那双眼眸暗沉依旧,但微红的肌肤此刻却已血色全无。
裴九微一偏首,口中吐出三道金芒,钉入身下软毯,竟是三根寸许金针。
“姑娘好身手,裴九差点大意了。”
裴九揽着红云的手臂未动,指尖却暗自扣住她腰间大穴,令她动弹不得。
“无名无姓,听铃凤舞?这手法和做派,不知裴某得罪了影阁的哪一位金主?姑娘的身手,定然是影凰了吧……”
他口中影阁,是九州极其神秘的暗杀组织,只要付得起酬劳,就能如愿让任何一个人在这世上消失。
影阁杀手根据委托的难度,又分为影雀,影雁,影鹫,影凰。
传言小到街头斗殴,大到改朝换代,只有付不起的代价,没有影阁完不成的委托。
裴九另一手为自己斟了杯酒,一边轻饮,一边凑近她耳边缓缓低语,仿佛在说一些与己无关的谈笑之事。
“姑娘身世既是编造,想必并不是真的盲哑了,我扣你穴位只是为防后手,姑娘为何不说话?”
“啊,我知道了,想必是怕露破绽被我看出,所以姑娘不惜重手对自己用了药,此时此刻是真的又盲又哑了吧?”
“……姑娘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仍然看出来了?我偏不告诉你,让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我是不是坏得很?”
“……算了,我怎舍得对姑娘如此呢,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没看出来,我就是想亲你了……没想到暗器竟在你口中,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现在看来上天也不舍我死啊……”
“你既来自影阁,你想杀我?可我这人,为了美人一笑,什么都舍得,唯独惜命……今日恐不能让姑娘如愿了,我会找出买凶之人,杀了他,姑娘就不用杀我了,届时我再与姑娘把酒言欢,可好……”
裴九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了。
三刻后,穴道已解,药效亦已尽。
她眼前的漆黑逐渐清明起来,万物再次恢复了颜色。
裴九早已不见踪影,空留风抚红云,香沉残盏。
她轻抚着脸上的金鸟面,耳边尤似还回响着他的低语:
“既然今日姑娘无缘见我,我也不见姑娘。裴九只当此生缘尽,但求来生能得姑娘先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