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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麓快步在街边走着,肩上的血逐渐从指缝里溢了出来,额上慢慢汇集起了汗珠,眼神却越发的清明冷静。
宋芳仁、罗衣、太子,还有跟踪魏莱的人,今日刺杀的人,桩桩件件的线索在脑海里织成一张网,偏偏缺失了最关键的部分。
会是谁,谁有这么大的势力,他想干什么,又会在何时动手。秋高气爽,云淡风轻,她却似乎看见了皇城上笼罩的那片乌云,渐渐地向四周蔓延。这种明知自己裹进了某种未知的危险里,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感觉可真是无力。
扶麓咬紧唇瓣,走路的姿势一如既往的平稳,如果忽略膝盖和肩上尖锐的刺痛。
孟元谌今天为了她进宫了?想来他也不会直着求情,所以一时半会应该还算是安全,只是不知这人用意为何,更无法确定陛下有没有起疑心。
魏莱对提督说的那些话,能不能顺利传到幕后那人的耳朵里,那人又会不会做出自己所期待的反应。
成未名的主子是“未来天子”,可是依太子对兰庭的心思,绝不会轻易与他合作,更不可能令他暗中加害兰庭。除非是有人冒用了太子名号,或者幕后之人确然认为自己能胜任未来天子。只可惜当年的文卷都被销毁,想知道成未名作为一个边疆副将,是怎么和京城的人牵上线的,却一时不知该从何查起。
今日望月居“刺杀”,虽然是临时起意,杀了人才想起来的栽赃,但至少能保住兰庭不被猜疑。除此之外,聂书辞作为望月居真正的掌柜肯定要出面,有他的身份和与东厂的交恶作保,不至于被人认为真的是东厂伏兵刺杀。倒也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自己只要事后咬死不认,再装模作样地演两场戏,这桩无头公案不会也不能继续查下去。
这两个人……扶麓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也算是一桩冤孽了。名分上的师生,中间还隔着太子殿下,聂书辞嘴硬心软,裴兰庭不欲明言,也不知日后会生出多少波折。
扶麓站在原地静了静气,微微阖眼,所有人的目的和心思都在她波光潋滟的眼风里流转。
“哎呀!”
背后被人撞得一痛,扶麓顿时睁眼,下意识要稳住身形,却不料膝盖的刺痛猛地加剧,竟一时平衡不住要向地上倒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大手揽住了她的腰,往回一收,嘴里还不住地叨叨:“哎呀姑娘对不住我着急赶路没看见你没事吧啊怎么被我撞出血……”
四目相对,对方眼底滑过一丝惊艳,却瞬间又苦了一张脸,讪笑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冒犯了冒犯了,你手千万别抖啊……”扶麓面色平静,左手摁住腰带上一个暗扣,弹出的软剑直直顶在那人腹部。
闾丘堇觉得自己甚惨,准确点说,自打遇上孟元谌以后就特别惨。不仅天天要被太常寺抓走,和一群老头坐而论道,讨论昨夜的星象,还总是遭到孟元谌本人的忽视。自己今天听说他进了宫,美滋滋地想着出宫时可以蹭车同乘,结果在空荡荡的城门口傻了眼,还是问了守门的兵卫才知道他又跑去了东厂。想着干脆去东厂等他,谁知半路上又撞上了这么个不好惹的小姑娘。
感受着腹部纹丝不动的剑尖,闾丘堇要哭了,谁家好好的小姑娘出门还在自己身上装暗器,这得是多没有安全感啊这位,你肩膀上还流着血呢,别一会流血死了还讹上我。
扶麓则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墨绿色的道袍,银色的叶冠,满嘴不靠谱的碎碴子,除了那位敢在天子面前替人撒谎的阴阳家闾丘先生,大约整个四九城翻过来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只是,他急急忙忙地要去哪儿?
“我说……朋友,我错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是我走路不长眼撞了您,您把剑松开好不好?万一一会儿再伤到我。”闾丘堇挂起人畜无害的笑容,手指悄咪咪地触上剑尖。
扶麓一歪头:“有毒。”
修长的手指瞬间弹开,闾丘堇微笑点头表示配合:“行,我不动。”
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扶麓这才缓缓把软剑扣了回去,微微挣动肩膀,将自己的手臂从闾丘堇手里抽出来:“去东厂?”
闻言,闾丘堇长眉一挑,笑容更灿烂了:“不是,我路过。”
扶麓瞥了他一眼,看出他眼底明晃晃的防备,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却忽然觉得腰眼一酸。“姑娘是要去哪儿啊?”背后传来闾丘堇有些得意的声音,“你这还受着伤呢,要不我送送你?”
顶着自己后腰的物体微凉,想来大概是终于腾出手抽出了武器。背对他,扶麓的声音冷如坚冰:“放开。”
“若我不放呢?”闾丘堇好整以暇地眯眼笑,那张绝俗出尘的脸色徜徉着挑衅的意味,手里倒执着拂尘,眼底危险试探的光芒越来越重。
扶麓默然片刻,百样念头转过心底不过刹那,只是开口道:“你不放我,孟元谌此时恐怕很难收场。”
闾丘堇神色一凝。
“魏执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立在回廊下,脸色严肃,“东厂乃是我朝代天子行事,监察百官的所在,怎么会让人如此轻易就闯了进去,还闹得这么难看。”
方才还在忙忙叨叨的小太监全退下了,只留下还有血迹未干透的地面,和太子三人。魏莱、沈蔷薇在廊下垂手站着,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怎么说,这只是诱敌之计?可到现在还没能确定到底是谁策划了这场行动,这么贸贸然透底会不会坏事?可要是不说……沈蔷薇瞟了眼太子和五皇子的脸色,大概不是能糊弄过去的。
“回太子殿下,确实是一时防卫疏忽了。”沈蔷薇余光瞟过去,魏莱有板有眼地躬身行礼,并未露出太多表情。
五皇子冷笑:“疏忽?只怕未必吧。就算东厂的战力不如锦衣卫,但能打成这样想必对方定是有备而来。是他们无缘无故强闯此地?还是你自导自演党同伐异啊?”
沈蔷薇一皱眉。五皇子这误打误撞的一番话可是诛心了。今日这一圈套确实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偏偏让这些人赶上看了热闹,解释都没法解释。可要是让这番话落到陛下或者提督耳中,再加上前阵子监察司李有司莫名其妙地消失,恐怕真要出大事。
“太子殿下,臣弟以为,这莫不是东厂的人看太子殿下今早给扶掌事那么大一个没脸,故意闹出事端给太子殿下看的吧。”五皇子阴阳怪气地说道,“臣弟听说这扶魏二人最是要好,怕是早就存了犯上作乱的心思。不然怎么选的这么巧,偏偏是太子殿下莅临东厂的前脚发生强攻事件。若是太子殿下来得早了些,你们可是要对太子兵刃相向啊?”
魏莱讥嘲一笑,沈蔷薇松了一口气。孟元谌忍不住扬起了嘴角,眼底带上了几分笑意。
太子也有些错愕:“五弟,你胡乱说些什么。我今日是临时起意要来,魏执事怎会提前预判?”
“如何不会?谁不知道东厂的探子遍布天下,说不准咱们在城门口的谈话就被哪个阴险小人听了去呢。”五皇子强辩道,眼底的阴狠几乎要满出来。他早就看这个所谓的东厂不爽,年轻一代的两位主事人尤为令他不忿。一个不过是个阉人,另一个则是阉人的养女,还各个眼高于顶,自己多次示好都被或明或暗地挡了回去,倒是在太子面前装得一副听话乖顺的模样。说什么只忠于陛下,肯定是一早走了太子的门路。他恶狠狠地瞪着魏莱。
太子微微叹息:“魏执事,今日之事我会报给父皇,这其中诸般缘由,还是你自己去与他解释吧。”
“是,奴才谢太子殿下。”魏莱抱拳,面色漠然,“不知太子殿下来所为何事?”
太子敛了眼眸,却听孟元谌抢先答道:“魏大人,草民是来向扶大人赔罪的,不知扶大人可在?”
魏莱八风不动,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孟元谌也不尴尬,继续说道:“草民还与扶大人约好,今日来取设计图纸,太子殿下和五殿下不过是顺路同行,还请魏大人帮忙通传。”
又是一阵寂静。见东厂的人这么下孟元谌面子,五皇子倒有些痛快。他虽说看不惯太子占了东宫的位置,却也会私下里嘲笑太子懦弱,不得父皇母后宠爱,就连门下都没有几员朝臣。可这个孟元谌,分明是商贾之子,偏偏一身朗月清风的飒气,地位如此卑微,还能得到父皇的信重,就连自己门下的纪青禾近日里也对他交口称赞。
不仅如此,孟元谌的母亲与自己母后是同父异母的嫡庶姐妹,可此人进京数日却一点拜见自己和母后的意思都没有。母后说避嫌,可他与太子倒是毫不避嫌。五皇子觉得自己的嫉妒几乎要变成咕咚咕咚冒泡的毒水,只要一开口就是无差别扫射。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出身不高贵的皇子可以坐上太子的宝座,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商人气度潇洒不卑不亢,而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后之子,被东厂漠视、被官员漠视,就连父皇都不肯将太后丧仪的责任分派给自己??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那张清秀的娃娃脸上满是怨毒:“扶掌事不肯见驾,难不成是对太子殿下的惩罚心生不满?太子莅临,东厂却一片混乱,身为掌事千户,莫非要太子殿下去请她吗?”
说着,他微微侧身,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那短发男人身上:“孟家主,我们应你之约而前来,却陷太子于这般局面,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孟元谌挑了挑眉,站直了身子,眼底的笑意褪去,逐渐露出一股子疏冷的味道。五皇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却因自己的举动而懊恼不已。不过是一个商人,叫他一声家主也算是客气,自己怎么能因为这么一个眼神就心生怯意呢?
见他神色千变万化,孟元谌扯了扯嘴角,闲适地反手整理起了衣袖:“五殿下,您这话草民就听不懂了。这可是殿下说要为草民出头,替草民做主,草民才敢请您来此的。毕竟这东厂也算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殿下若是觉得力有不逮,何必往草民身上推呢?”
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听得五皇子涨红了脸,可仔细想想也没错,分明是自己想看太子的笑话才跟了来,怎么沦落到谁都敢挤兑的地步了呢?
“你这……”
“扶麓参见太子殿下,五殿下。奴才来迟,还请二位殿下见谅。”
还不等他跳脚,身后就传来了清凌凌的女声,转角快步走出一位银衣女子,抬手行礼,乌黑的凤眸深邃宁静。
“原来如此,看来扶掌事早有安排。”
“回太子殿下,只是提前和院里的人打了招呼,以防万一。”
“扶掌事真是智谋过人,心思机敏。”
“殿下过奖,都是为陛下分忧,奴才职责所在。”
回廊下的四人神情各异,太子笑容温和地点着头,视线不经意地瞟过刑狱的大门,五皇子冷嘲热讽,却有好似顾忌着什么不敢出声。扶麓容色清冷,规矩而疏离地行着半礼,孟元谌眼含深意,眸光淡淡地掠过她肩上的血印。
“既然如此,那你们都去忙吧。”太子客气地冲园**手听令的魏莱和沈蔷薇笑了笑,后者立即应诺后退,转身离开了此处。
笑话,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大人物要避着他们讲话,谁那么没眼力见还留在这里。临走前魏莱有些担忧地回看了一眼,却只看见扶麓清瘦笔挺的脊梁。
“扶掌事今日辛苦。”太子斟酌着开口,“这身上的伤……”
扶麓垂着头,只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发顶,青丝垂束,倒显得人有些羸弱:“回太子殿下,奴才不碍事,这伤也只是意外。”
太子瞟了一眼孟元谌,后者立刻乖觉地上前半步,对着扶麓微微弯腰道:“扶掌事,今日是草民自作主张请两位殿下来的,还请扶掌事莫要见怪。”
男子的声音醇厚清朗,眼光却若有若无地停在她的耳畔,扶麓自然察觉到了,忍不住侧了侧脸回道:“那不知孟家主找我所为何事?”
孟元谌忽而一笑,眼底自她血染白衣出现后的阴霾才散开些许,恢复了几分卓然清华的公子风范:“扶掌事贵人多忘事,草民自然是来讨要那封设计图纸。之前在小书房里,大人曾与草民约过时间的。”
二人的视线短兵相接,扶麓平静地垂眼,口中却道:“倒是孟家主提醒我了,图纸已经备好,稍后就请孟家主随我去取吧。”
“只不过,”她的眼眸深邃得不含半点星光,“此等小事,何须劳动两位殿下出宫。如今正是孝期,太子殿下更有公务在身,不该亲自来此。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今日之事万幸没有波及两位殿下,否则奴才百死莫赎。”
说着就要跪下,孟元谌眼神一冷,一旁的太子赶忙伸手掺住没让她跪实:“扶掌事有伤在身,大礼就免了。今日来此其实是我……”
“太子殿下。”扶麓也顺势站直,平静地抬眼对视道,“殿下是主,东厂是奴,万没有主子亲自来见奴才的道理。”
那双漂亮的凤眸清透亮眼:“殿下有任何吩咐,奴才均会照办,毫无怨言。”
这便是在暗示自己不必道歉了。太子怔了怔,随即恍然一笑。三两句话就把自己今天来此的真实目的猜了个透,难怪她会是一人之下的掌事千户,东厂这只猛虎,如何挣扎也翻不出这只操纵人心的手掌。
“扶掌事的美意,我心领了。”
孟元谌敛眉,眼底的墨色一闪而过。五皇子冷冰冰地扬了扬嘴角,嘲讽之意一览无余,却稀奇的什么都没说。
太子好脾气地开口:“五弟,不如咱们早些回去吧。今日这一场也是够闹的了,你我一同去向母后请安如何?”
五皇子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眼珠子一瞟扶麓,最终只憋出个:“太子哥哥请。”
扶麓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好似半点不关心这对兄弟之间的波云诡谲。
“恭送太子殿下,五殿下。”孟元谌起身,看了眼并肩离去的二人背影,又瞥了一眼这冷若冰霜的小女人,心底忽然涌起淡淡的无奈。你是我这么多年的执念,可我却不曾真正地了解现在的你。一腔孤勇,怎敢说懂你内心不平?
正想着,忽然觉得手臂一紧,一只素色的手伸过来把住了他的小臂。
孟元谌眼神一凝,快速地扶住了身旁的人,只见扶麓眼神已有微微的涣散,眉头紧皱,痛楚如同潮水一般一点点地从她眼底漫上来。
“小书房……”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的工夫,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渍。扶麓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的痛楚、精神上的紧绷快要冲垮回忆的堤坝,强行将她拖入昏迷。
孟元谌一身未吭,只是反手圈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垫在后腰,整个人牢牢地将她护在身侧,快步向着记忆中小书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