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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住了心头的不爽情绪,与陌夕研究起了刺绣的活计。她带来的侍女碧梳是个中好手,妙妙也会些,一来二去便学的有模有样。
天色渐晚,我想留陌夕用饭,陌夕却婉拒了。因我也没那心情款待,故将她送出了决溟宫。
看着宫外灯火通明,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便想出去走走,于是我回身对妙妙道:“你先回吧,我想出去走走。”
妙妙颇为为难:“帝姬,尊上吩咐过,您若是要出宫,须先跟他说一声的。”
“我只在极夜逛逛,不会离开太远的。”我轻轻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不由分说飞掠而去。
本想去寻银穗喝酒,不想她并未在家。
我熟门熟路翻墙进了去,见周遭景象,并未改变。也是,我才走了一年。
旧时我与银穗同住一府,这也算是我的家,如今我回了自己家还要翻墙,当真是可笑。
从廊柱下拿起了宫灯,拂袖燃起,我一步一步回味着在这里居住的一百年间的光景。
行至前厅,我便想起与老野刚刚来时,我二人对家居摆设皆觉新奇,这摸摸,那看看。我走近那雕花的梨花木椅,上面仍有老野残留下的牙印。初时银穗姐姐对我们爱理不理,而后才知道,她是觉得我们脏兮兮的不爱干净。
我不由得一笑,又向偏厅挪步而去。还记得我不知从何处听来银穗姐姐的生辰,那日准备了好些美酒,挑了些蔬果糕点,邀了寐膺来一同为她庆生。她那日很是开心,说是要与我一醉方休,结果我们三人当时全都醉昏过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果不其然第二日都迟了应卯,我与寐膺被罚在烈日下扎马步,而银穗则被罚将拥峦殿里里外外全都擦洗一遍。那日我们疲惫而归,在宫门口互相见到时,看着彼此腰酸背疼,脚步虚浮的样子,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日子当真是畅快。
我忍不住笑意,又转过去到了东厢。推开第一扇门,那是老野的卧房,房中没什么摆件,也并无桌椅,因它也用不到,不过床头倒是有一口大箱子,现今已蒙上了些灰尘。我轻轻启开那口箱子,里面竟满满都是跌打药。一瓶瓶摸过去,不知何时泪水落到了手背上。
想当初,我每日习武甚是辛苦,身上总有各种青紫,老野知道了,经常出门为我寻跌打损伤的药。有时人家见它老实可欺,便多收它钱财,或是将药效夸大,诓骗它买回来。
是以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新的药膏,有的还管用些,有的当真毫无用处。我怕它难过,便骗它说都是好用的,它也总是心满意足为我寻新的药。我将不大管用的药藏在了床底,总想着找一个老野不在的日子扔了出去,却老是懒惰忘记。而后有一天,我想起来再翻看床底时,那里竟空空如也。我本以为是银穗姐姐扔了出去,并不在意,可今日一见,便才恍然大悟。
“傻瓜,不值几个钱,干嘛不舍得扔?”
老野总是这样,木讷少言,却心细如尘。
可惜,我把它丢了,我没好好待它。之前总是说事务繁忙,等有日与它一同出门踏青,一同去吾家酒馆吃一顿好的。细细想来,时间总归是有的,只不过我总捡着那些自己觉得要紧的事做,总觉得来日方长,等我当上了将军,便可以带它吃香喝辣,可如今回头细想,那些我觉得要紧的事又有多少是当真要紧,推不掉的呢?
没有,只是我不愿推掉罢了。
我总是捡着亲近的人伤害,总觉得他们不会因此而离开,他们懂我。
说到底,不过是自私。
可自私的是我,为何死去的是老野呢?
这世间,当真不公平。
不知多久,我缓了缓情绪,又继续走着,每个房间都转那么一圈,每个房间都有俯拾即是的回忆。
待绕到我的房间,我没有进去。因为我自己,没什么值得回忆的。
转到后院,便见落花满地,在夜风中轻轻扬起一角,又不着痕迹落了下来。起起伏伏,花海翻波。银穗姐姐喜欢桃树,这院中的几棵在我来时便早已亭亭,桃树围绕之间,有一明镜,明镜映出天上的月轮,这墙头脚下,总共有两个月亮。
这个小池,是我开的。我喜欢菡萏,便与银穗姐姐商量着,在她的宝贝桃树中间,开了个小池塘。如今算来,这池中的菡萏也有一百岁了,早就成精了。
凉风吹过,纷扬的花瓣落入水中,惹起点点涟漪,在那一圈圈的波纹之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白衣少年,破水而出,对我暖笑轻扬。
我还记得,那是去年的,这个时节。
尊上四百岁寿宴,我喝得有些多,想回家却不知怎的绕到了后院,飞身翻墙却扑通落入一片冰凉之中,让我的酒霎时醒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大气的抹了把脸。日近黄昏,微风拂过我湿透的身躯,我打了个喷嚏,才想起上岸这回事,便把压断的几朵莲梗拨开,淌着水上岸。上了岸后,衣服吸了水颇为沉重,我便也不管凉风嗖嗖,背对岸边运气烘衣服。忽的,身后树叶簌簌响起,我惊觉有异,猛地回头,一点人影也无。
难道,我多想了?我默默转过头来,只见贴面站着一人,以我的高度只能看到那人下巴。我吓了一跳,急急往后躲去,慌忙中忘记身后便是池边石岩,于是被绊了一下,身子堪堪向后仰去,手却向前抓,正好抓到了前面这人的衣襟,他也反手扯住我的胳膊,却无奈落势汹汹,我拉着他,又在池中走了一遭。
我一时气愤,在水中依旧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襟,脚下刚一探到浅池底,便猛地站起,顺道把他也从水中抓了起来:“谁啊?没长眼啊?”
那人从水中站起,白衣湿透,白玉发簪依旧将水润墨发规整束起,润眉朗目,眼中含笑,气质清绝。我当下愣在那里,灵台不甚清明。
他修长的手按在我抓着他衣襟的手上,声音温暖而宽厚:“百年不见,脾气见长。”
那是我们,在时隔近百年之后,初次相见。
我呆立原地,连那抓在他衣襟上的手,都忘了松开。
他见我如此,抬手捏了捏我的耳垂,用他那低沉温和的嗓音缓缓说着,像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果然还是用了我给你取的名字。”
是啊,我的名字,还是他起的,用了一百年,还算顺耳。
“我想,这样,你寻我也方便。”
那是我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却至今,记忆犹新。
他成熟俊朗的脸上露出了少年一般的喜悦,利落的清目之中流淌着今夜星辰一般夺目的光辉。
如今青梅旁落,竹马蒙尘,只有目光可追,却终究落花流水,燕分飞。
不知何时我竟靠在树下睡了过去,待有人将我推醒,我揉了揉眼睁开,已是清晨时分。身上沾了露气,冰凉冰凉的,我不由打了个喷嚏。
“怎么睡这了啊?”银穗忙扶起我,我一条腿被压麻了,整个人都倒在她身上。
“呃……昨晚来逛了逛,不知怎的就睡过去了。”声音低哑,喉头泛痒。
“好了吗?”银穗看着我的脚问道。
“好了。”我点点头。
银穗听罢登时松开了我,大声道:“你走这一晚尊上急疯了,我和寐膺他们一同满山遍野找了你一宿!快回去!”
“啊?”我瞠目结舌,刚睡醒的朦胧迷糊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啊什么啊,快回去,回去。老娘一宿没睡,困死了。”银穗推着我向外走去。
“那我回去解释解释,再来找你。”我被推着走得脚下生风,趁势回头道。
“别,你可别来找我了,我去找你行不行?你可别再惹出事了。”
银穗终于将我推出了大门,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被关在了门外。
我一边嘀咕着:“竟然还嫌弃我……”一边飞身回去。
连忙往拥峦殿行去,也不管一路上见到我的内侍大呼小叫,径直飞了过去,待到殿门外,正整整衣衫欲迈步进去,却听得里面争执之声。便收了脚步,侧耳细听。
那愤怒男声,显然就是尊上:“别以为本尊不知你安的是什么心思!当初你猜到素染的身份,便过来说什么你能治好她的病,不过就是想本尊承了你这份情,待日后你妖界有难,我魔族出手相助,是也不是?”
“那又如何?”陌夕声音极冷,却听着鼻音甚重,似是哭过:“咱们为上位者,自然以大局为先,你能说你做的所有抉择都不会顾及形势子民吗?”
“本尊是会顾及大局,不过本尊不会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什么意思?”陌夕吼道。
“别以为本尊不知,本尊二百岁寿宴至今,坊间那些你爱慕本尊的传言,都是你传出去的。”尊上冷厉之声破空而来,我都听得心中一颤。
这令戈在女子心事上当真是一窍不通,试问那个女子会为了什么国家大事毁了自己的名节?又不是什么危急存亡攸关之际,何须破釜沉舟?
此时陌夕怕是气极,声音尖利:“那本姬此番辱没名节,究竟为何呢?”
“为何?”尊上压低了声音:“做了魔族尊后,可保妖族万年无虞。”
“呵……”陌夕冷笑一声:“本姬未做贵族尊后的这三百年,也未见我妖族有何闪失。我妖族与魔界交好,行的是正礼,走的是通途,便是你不愿相交,我族自会寻他法自保,何须本姬自降身份,传那污言秽语?”
“哼!那你可敢在此立誓,说你从未起过做我魔界尊后的念头?”尊上言辞戏谑挑衅,我在外扶额哀叹。
堂哥啊,你这个样子,我何时才能有堂嫂啊……
“我,陌夕,在此立誓,若我对你再有爱慕之心,便被世人所耻,终生难嫁!你满意了吗?”陌夕似是怒了,字字铿锵,说完便有拂袖之声,却又好似被人截住。
“你立了誓,本尊便暂且放过你。”尊上语气不善:“可你究竟与素染说了什么?竟致她彻夜未归,不知所踪?”
听着像是陌夕甩开了尊上的钳制,怒喝:“就算我与她说了什么,也是我二人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你明知我与她刚刚相认,尚不亲近,定是你见拉拢我不成,便挑拨我二人,可是如此?”
“呵……”陌夕冷哼一声:“是!我就是想为你找些不自在,怎的,你还能将我杀了不成?”
“你……”
“等等!”我再也听不下去,连忙出来澄清。刚开始还以为他二人因为旧怨争吵,听到这才明白是为了我。我若是在不解释,恐怕陌夕这冤是洗不脱了。
“我只是昨晚去找银穗,不料在后院睡着了。陌夕并未与我说什么,我们一下午只研究女红来着!”我连忙一口气说了出来,急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喘息。
令戈霎时松了一口气般看着我,眸色又转悔,看着陌夕。陌夕此时面颊绯红,胸前急促起伏,牙关紧咬,看样子气的不轻。
“快给帝姬道歉!”我使了眼色给他,他却别过头去,负手看向另一侧。
我真是恨得牙痒痒,连忙一揖,朗声道歉:“帝姬,是我没有告知去向,尊上也是担心我,一时情急,您不要,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完我都觉得自己特别不要脸,这刚刚才被骂的狗血淋头,现下便让她不放在心上。人家可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帝姬啊!怎的就会任我们捏圆搓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果不其然,陌夕并不说话,面色仍旧难看。
我连忙对着尊上道:“堂兄,快给帝姬道个歉!”
尊上手一紧,面色尴尬,终是转过身来,拱手一揖。
只还未等他开口,陌夕昂首拂袖离去,半分面子也未给他。
我抬头看着尊上那吃坏东西一般难看的神情,心中也很是过瘾。
若说我与锦裂的相遇是劫,那么陌夕与尊上的相遇,是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