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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南秧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前世和今生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反复地在她眼前交错,从被刀刃穿胸而过的大娘,被箭矢刮伤的当铺小伙计阿轸,再到为她挡剑、沉入江底的秦子尧。到最后,她的眼前涌上了铺天盖地的鲜血,呛得她喘不过气,不由得剧烈得咳嗽起来。
“你醒了?!”一个略带欣喜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却被许久未见的阳光刺地瞳孔一缩,适应了半晌,才看清了王珅那张欢欣鼓舞的脸庞。
“这是哪里?我在这躺了几天了?”裴南秧哑着嗓子,艰难地开口说道,一边侧头向周围看去。
王珅听到裴南秧的问话,立刻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道:“这是营里副将的偏帐,宸王殿下让他们腾出来给你用了,你是不知道,宸王殿下当真是爱兵如子,你昏迷的这三日,他一直在不眠不休地照顾你,要不是刚刚外面有人送信来,他恐怕此刻还守在你的帐中呢。”
裴南秧的心口微微一暖,可转瞬间,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枕边的一块翡翠平安扣上,她几乎是立刻伸出手,抓住了王珅的胳膊,急切却又忐忑地问道:“秦子尧呢?你们可有找到他?他怎么样了?”
闻言,王珅一愣,眼眶瞬间红了起来,他定定看着裴南秧的眼睛,声音喑哑地说道:“苏南,先锋营里的弟兄,除了你和我,其余的全部战死了。”
裴南秧的心头一震,抓住王珅的手臂猛地落了下来。她脸色苍白,摇着头颤声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说罢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就要往床下爬去。
王珅刚要拦住她,偏帐的帐帘就被人一把掀起。姜昀站在帐篷的入口处,看见裴南秧已经醒了过来,眼底立时划过一丝喜色,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床前,扶住她的身子,扬眉笑着说道:“你之前失血脱力,又在江下泡了许久,还是躺着多休息休息,何必要这般迫不及待地去见我呢?”
裴南秧没有理会姜昀的玩笑,她盯着姜昀,急急问道:“王珅说,先锋营除了他和我,其他的全部战死了,这是真的吗?”
姜昀听罢,顿时面色一沉,蓦地转头去看王珅,目光冷厉如电。王珅吓得脖子一缩,急忙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关王珅的事,是我硬要问他的,”裴南秧看见姜昀的神色,心里已经确定王珅所言非虚,她双手冰凉,却仍旧不死心地问道:“先锋营的兵士本就是甄选出来的,各个身手矫捷,怎会全部死在战场之上?”
姜昀眼神微微一动,眉目沉郁,对着王珅寒声说道:“你先下去,午时过后把那些家书送到阵亡将士的家中。”
王珅一听顿时如获大赦,连忙拱手领命,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营帐。
见王珅出了帐篷,姜昀叹了口气,眉间染上了几分疲惫,他坐到裴南秧的身边,声音幽凉浓重:“其实,先锋营的那些兵士,从他们踏进这座军营的第一刻起,战死沙场就是他们的宿命。”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我都知道,北周舰船船身高大,北周士兵单兵能力极强,无论是对攻还是接舷战我们大宁都占不到便宜,唯一可以利用的便是他们在操船上的弱势。所以,我和你大哥就制定了用满载燃烧物的小船绕其后路,焚烧舰船的战略。然而,要想烧毁北周的舰船也并不简单,首先这些小船上的兵士得有一定的控船能力,还要有出色的身手能够击退中途冲上来的北周士兵,最重要的是,他们要不畏死,直至点燃整艘船的火药和柴薪。”
话及此处,姜昀顿了顿,面色凝重地说道:“所以,我们根据这个条件,招募了先锋营的士兵,他们除了身手灵活、武艺高强外,还必须是长平人士。因为,在他们的身后就是长平城,而城里有他们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亲人,所以哪怕向死而行,他们也不会退缩畏惧。只是,我们没有想到,你会混进这个先锋营。”
“所以,那日我决心实施这个计划后,立刻安排你去往最为安全的副舰,并让王述贴身保护你。为了让他尽心尽力,我还将他的侄儿王珅调到了主舰之上,因此,先锋营最终只有你们两人活了下来。至于那个秦子尧,不过是我一时起了惜才之心,不忍让他去送死罢了。”
姜昀微微苦笑,低声喟叹道:“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们的副舰会撞过来救我,以至于他还是没能逃过一死的宿命。”
听完姜昀的话,裴南秧只觉得眼睛一阵灼痛,她清楚地知道,姜昀的计策虽然残忍,却没有错,牺牲一小部分人来换取战争的胜利本身无可厚非。只是,一群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兄弟转眼间全部离开了人世,着着实另人难以接受。还有秦子尧,本来他明明可以逃过一劫,可却因为她的弱小和一意孤行,永远地沉入了冰凉的江底。思及此处,酸楚和愧疚齐齐涌上她的心头,眼泪无法抑制地溢出了眼眶。
姜昀心中一痛,伸手将裴南秧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刚想出言安慰,就听见怀中的少女喃喃地说道:“是我害死了他。”
他不由得眉心一蹙,眼前划过秦子尧那张清淡俊逸的脸庞,一缕嫉妒的情绪突然间袭上心头。他自嘲的一笑,收紧双臂,将怀中的女孩搂得更紧了几分,语调故作轻松地道:“小秧,快别哭鼻子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是随州那边来的,你想不想听?”
裴南秧闻言,身子一震,急忙从姜昀怀中坐起,一边抽噎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他,神色中尽是焦急之色。
姜昀深深一叹,伸出手拭去她颊边的眼泪。随后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朝裴南秧递了过去。
裴南秧一把夺过信,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只见信纸上寥寥数行,字迹工整,力透纸背,分明是裴若承的字迹:
七月二十九日吾率镇北军初至随州之时,北周已叩关两日有余,幸而随州州判陈绍率全城将士固守嘉阳关,又得成汉粮草军需相助,方免遭破城之灾。故吾率军从后路包抄之时,随州守军就势杀出,里应外合,终拒北周大军于嘉阳关外。然经此一战,随州军民死伤惨重,战况之惨烈,难以言表。吾已着人将战果递往京城,至于私调镇北军一事如何禀明圣上,由你定夺。吾将于两日后率军回京,望于京城郊外清风亭一叙。另,转告小秧,杨熙一切安好,兄已不负所托。
若承书于随州大营
永定二十一年七月三十
姜昀等裴南秧读完信后,摇摇头,啧啧几声哀叹道:“看看你家裴大都尉,这么精彩的随州大战,他短短几行字就给说完了。枉我天天这么担心他,他就这般敷衍我,唉,人心不古啊。”
裴南秧看着信,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终究是做到了,长平之战、随州之围、姜昀的那场刺杀、裴家的灭顶之灾都被一一化解,前尘往事似乎都在这一刻飘散如烟,随着翻飞的尘埃落定于三界。她明明应该是万分喜悦的,可不知为何,她的胸口却一片冰凉。她微微盍上眼睛复又睁开,转头将信递还给姜昀,对着他静静说道:“刚刚听你对王珅说,让他下午去阵亡的将士家送信,我想和他一起去。”
姜昀微微皱眉,玩世不恭的表情顿时消散开去:“你的伤还没好透,就不要……”
“我想去。”裴南秧打断了姜昀的话,一字一句地截口说道。
姜昀与她对视了半晌,终是被她眼中的坚持打败,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中带着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宠溺,笑着说道:“行行行,下午你就和王珅一起去,不过记得要早些回来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回陈掖去,可别让你家裴大都尉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