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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元祥垂头丧气往回赶的时候,裴南秧驾着从大祥手中夺来的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地穿过繁华街市,直至望见登科楼的红松木匾额方才勒紧了缰绳。
待得将马车交给引路的小厮之后,裴南秧理了理衣襟和发鬓,自觉没有失礼之处,便一个跨步,迈进了登科楼的大门。
由于没中第的举子大多已经启程返乡,而中第的贡士、进士们又纷纷忙着在京城各处拜访名流、打通关节,所以此时的登科楼与几日前相比略显冷清,除了厅堂内陈列历代名人法帖的石案旁围站着几名举子之外,楼里的其他地方都只零星散落着屈指可数的区区之众。
裴南秧四下环顾了一番,就见通往后院厢房的雕花木门前立着两个身穿劲装的护院。在他们身侧,一个小二打扮的人正满脸无奈地与一名紫衣公子交谈。那个紫衣公子年纪不大,面相颇为秀气,一身织锦缎的长袍衬着他白皙的脸孔,竟意外地显出几分属于女子的清丽。
裴南秧微一沉吟,抬脚走到几人面前,刚想开口向小二询问陈绍的住处,就听见那个紫衣公子高声说道:“登科楼虽然曾经住过不少显贵名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开门做生意的酒楼,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冯公子,现在登科楼里住的这些个举子可都是日后能平步青云的官老爷,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小二忙满脸赔笑,语气中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再说了,我先前已经帮您通报过,可陈进士那有贵客来访,实在不方便来见您。”
“有贵客来访?”姓冯的小公子轻晒一声,瞪大眼睛怒声道;“从前日起,我每次来找他的时候,他要么不在,要么就是有贵客来访,敢情他比今年的新科状元还忙?”
“冯公子,我不过就是一个打杂的,新科状元和陈进士谁比较忙我着实不知。但登科楼的规矩从古至今都是以举子为大,让不让你进去自是得听各位贡士、进士们的吩咐,您为难我又有什么用?”
“那好,”姓冯的小公子扬起眉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怫然道:“既是如此,我就在这里等着,有本事他永远都别出来。”
小二看着油盐不浸的冯小公子,叹了口气,摆摆手道:“那您请便吧。”
一旁的裴南秧见状,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冯小公子看来是根本不懂登科楼的规矩。从古至今,这内院除了举子之外,从来不容外人随意进出,哪怕就是达官显贵前来拉拢新科进士也得由楼内小厮通报获准后方可入内。所以,光靠耍小脾气又如何能得偿所愿?
她眼波一转,上前向小二揖了个礼,客客气气地说道:“不知陈绍陈进士住在哪一间房,可否麻烦您帮我通报一声?”
小二眼角一抽,上下打量了裴南秧一番,开口道:“今日还真是巧了,我刚和旁边那位冯公子说过,陈进士厢房之中有贵客来访,不方便再见外人。您看,您是跟冯公子一起在这等着还是改日再来?”
裴南秧愕然抬眉,这才知道那位冯小公子吵着闹着要见的陈进士竟然就是陈绍。她偏头思忖须臾,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言辞恳切地说道:“我是真的有急事要见陈进士,烦请你把这锭银子交给他,就说有故友来访,盼他前来一叙。”
小二定定看着裴南秧的眸子,迟疑了片刻后,他接过银子,叹了口气道:“那你在此处稍候片刻,我去给陈举子通传一声。”
裴南秧连忙拱手致谢,目送小二走进了后院。待她收回目光,甫一偏头,就见冯小公子坐在木椅上,睁着双好看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裴南秧被她看得有些发怵,只得弯了弯身子,朝冯小公子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冯小公子匆忙回了一礼,但目光仍旧灼灼地望着她。裴南秧心中一阵古怪,不由也细细打量起面前的这位冯小公子来。可没承想,这一望,她竟觉得冯小公子当真有几分眼熟。
正当她拼命回忆着自己与这位公子哥儿的交集之时,冯小公子突然眼睛一眯,轻呼道:“我想起来了,你是……”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裴南秧就听得院门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清正略带欣喜的声音便从她身后响起:“裴公子,你怎么来了?!”
裴南秧回过头,就见陈绍穿着一身墨灰色长袍,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立在近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深色衣饰衬托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竟比初见时消瘦了不少。
她抬手对陈绍行了个男子间的相见礼,朗声笑道:“都说人生四大喜事莫过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眼看着陈兄就要独占其中的两样,小弟又怎能不前来贺喜。”
陈绍闻言,嘴角微提,竟露出了个颇为苦涩的笑容:“裴兄弟莫要取笑我了,殿试之上我不过是位列二甲,至于与姚姑娘的订亲……”
“订亲?!”陈绍话音未落,一直未曾出声的冯小公子突然猛地站起,不可思议地高声诘问道:“原来这才是你对我避而不见的原因?!”
闻声,陈绍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冯小公子。然而,就在眼神交汇的一刹那,他的瞳孔蓦地一缩,急急移开目光,朝裴南秧说道:“裴兄弟,此间人多眼杂,不是谈话之所,我们去厢房叙话如何?”
裴南秧眉梢淡掠,目光划过冯小公子清秀的面庞和陈绍急切的神色,忽然心下一片了然。她没有多言,只轻轻颔首,随着陈绍往后院走去。
“陈绍,你给我站住!”冯小公子厉声喝道,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你忘了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了吗?”
闻言,陈绍倏地顿住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上冯小公子泪水盈盈的双眼,抿着嘴角,一字一顿地说道:“冯姑娘,陈绍不过是一届穷苦书生,攀不上你们冯家的高门大户,之前的种种都是陈绍的不是,从此之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相见。”
说罢,他不再理会“冯小公子”的悲泣,异常决绝地跨过了通往后院的大门。
一进登科楼的后院,陈绍紧绷的身子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看向裴南秧,满面颓败地开口道:“让裴姑娘见笑了。”
裴南秧知道陈绍必是打听过自己的身份,因此听到“裴姑娘”的称呼之时未显露半分讶异之色。她抬头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正色道:“刚刚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应是冯阁老的孙女冯梓瑶吧。”
陈绍的手微微一颤,他点点头,垂下眼睑道:“没错,确是冯姑娘。”
“你与她……?”裴南秧眼波流转,略带试探地开口问道。
陈绍低低叹息,言语中蕴满了难言的怅惘:“我和冯姑娘相识于今年的三月初二。那时,我刚中了国学解试的解元,而冯姑娘的二哥冯越却是原本解元的热门人选。冯姑娘想是为自己的哥哥打抱不平,便女扮男装前来登科楼与我比赛诗文。虽然她最终输给了我,但是她辞趣翩翩、才藻艳逸,一来二往,便与我引为知己。等到我发现她是姑娘家的时候,心中更是喜不自胜,于是向她许诺,只要我通过了礼部的省试,就即刻上门向她提亲。”
“难怪我与你初见之时,冯越要那般刁难于你。依我猜测,这冯梓瑶是冯阁老唯一的孙女,又是陈掖有名的才女,纵使冯家不拒绝你的提亲,也定然不会将她轻易许配与你。”
“裴姑娘说的半分没错,”陈绍自嘲一笑,语调低沉地说道:“冯家虽没有当场拒绝我,但却要我在殿试中拔得头筹,才愿将冯姑娘许配给我。彼时我自诩尚有踔绝之能,一时意气,便答应了冯家的要求。可到头来我却连一甲都没排上,又何谈状元及第。”
“不以成败论英雄,陈兄虽然位列二甲,但就凭那句‘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的立论,别说今年的新科状元冯越,就算和历代大家相比,也绝不落下风。”
闻言,陈绍的脸上闪过几分淡淡的神采却又很快消逝于无形。他垂着头,目光微黯,低低叹道:“可新科状元终究不是我……”
“其实,”裴南秧纤眉一扬,截口说道:“今日早已不同往日。就凭陈兄如今在帝都的才名,就算你不是新科状元,冯家也未必不会对你和冯姑娘的亲事松口。”
“不可!”陈绍低声喝道,不知是要说服别人还是要说服自己:“陈绍能有今日,全凭恩师姚大人的提携,如今姚大人欲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与我,我又岂能驳了他的好意去求冯府的施舍!”
看着男人满脸坚决的模样,裴南秧不由想起元祥那日取笑起陈绍迂腐的话来。她望向对方的眼睛,转开话题说道:“陈兄,我们先不说那些扰人心烦的旧事。今日我来找你,其实是有件要事想与你相商。不过听说您那有贵客来访,不知道是否打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陈绍就连忙摆手说道:“虽有贵客不假,但我们不过是闲来无事,在阁间清谈阔论罢了,又何谈打扰二字。更何况,那位贵客亦是陈绍的知己,诗才文章,均是一流,我很早便想引见他与裴姑娘相识。今日赶巧,若是裴姑娘不嫌弃,不如移步去见一见陈某的这位知己如何?”
“荣幸之至,”裴南秧展颜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便请陈兄代为引荐了。”
陈绍拱手回了一礼,带着裴南秧顺着后院的长廊往前行去。待到了东面底楼的第二间厢房门口,陈绍转过身,朝着裴南秧沉声说道:“这便是我的住处了,裴姑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