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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州山阴的一个小村里,王邹氏有些疲惫地躺在榻上,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
这张挂着帐子的雕花大榻是屋里最像样的家具了,不过朱漆和彩绘也已经斑驳脱落,帐子上虽然绣着花样,也早看不出颜色来,勉强分辨得出是几只仙鹤的图样。
这是两间简陋的屋子,里头除了这张大榻以外,不过是靠墙摆着一张高脚八仙桌,地上两条长凳子,还有榻边的墙角摆着的一口同样斑驳剥落的黑漆四角包铜的衣箱。
屋子东北角的地面上还放着一个缺了一角的陶盆,里头接着小半盆水,那是前两日下雨漏的。
她是一个孤寡的老妇人,老头子数年前已经去世了,她独自一人靠着给人缝补衣裳过活。
她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原本不打紧,可是这几日恰好送来缝补的衣裳多,强撑着多做了些活,结果咳嗽一直也没好,这几日又觉得加重了些。
昨儿郎中来诊过了,开了方子,可她也一直没去抓药。
那些药,可不便宜咧,抓了药,她这大半个月的活可都白做了。
她不禁在心里叹一声,这时候,要是小文在家就好了。
她的小文,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十八岁上便考取了功名,到长安去做官了。
具体做的什么官儿?她说不清楚,总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大官就是了,好像说,能经常见到太子殿下呢!
那是皇帝的儿子啊,这偌大的一个天下,就只那么一个皇帝,想想都觉得威风,小文能常常见到太子殿下!
她的小文,是她一辈子最大的骄傲。
可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她的小文了,上一次,还是老头子去世的时候,小文从京城里回来了一趟,在家待了两年。
她的小文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上次回来的时候,给她留了几贯钱,尽管小文说那是太子殿下赏他的,都是干干净净的钱,她也还是没舍得要。小文在京城里,要花钱的地方可多咧!
小文现在过得好不好呢,京城里的老百姓是不是都夸他是个好官?
王邹氏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什么时候,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强撑着半坐起来,眯着眼睛,借着屋里有些昏暗的光线看清原来是昨儿请过的那个郎中。
“蒋……蒋郎中……”她有些手足无措,她今儿明明没有叫郎中来的,她知道这蒋郎中出诊的诊费可不是那么便宜。
背着药箱的郎中上前一步,将手里提着的一个纸包放在那八仙桌上,道:“你这老婆子有福气,请你缝补衣裳的主家听说你病了,替你抓了副药来,快些煎了用罢!”
王邹氏颤颤巍巍地下了地,一阵眩晕,差点没摔倒在地上,连忙扶住了榻沿,喘一口气,才问道:“可是刘员外家?”
蒋郎中随口应了,见她一副恹恹的病容,怕是也没力气去烧火煎药了,于是拧着眉头道:“罢了罢了,我好人做到底,替你把药煎上罢,你且歇着。”
王邹氏闭着眼睛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些,千恩万谢地又坐回榻上去。
那蒋郎中去厨下看了一回,拿树枝在灶膛里拨了拨,见还有些炭火,便往里添了几把柴火,又寻了一只陶罐,便把带来的一包药倒进去,加了一瓢水,盖了盖子煎上。
待煎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蒋郎中便拿了一只碗,将药汁倒出来,去唤王邹氏:“老婆子,起来喝药了!”
王邹氏记得从前煎那风寒的药总要那么一个时辰,于是沙哑着嗓子问道:“煎这一会儿就好了么?”
蒋郎中有些不耐烦:“你是不信我做郎中的么,快着些,趁热,我还赶着去别家出诊呢!”
王邹氏于是不再说什么,接过药碗来,吹一吹,一口气喝了下去。
蒋郎中看着她喝完了,才走到厨下,不忘把那药渣倒在一个油纸包里带了出去。
王邹氏喝完药,感觉腹中暖暖的,一时仿佛好了些,于是躺回榻里,盖好被子,心想发一回汗,总该要好了。
刚睡下时倒是十分安稳,可睡到夜里时,只觉得汗出如浆,那旧棉被几乎全粘在身上,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想伸出手去把棉被扯一扯,可是整个人越发虚脱无力,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了。
想喝一口温水,可是她微弱的**在这浓黑的暗夜里,很快就弥散,没有人听见一个病弱的老妇垂死的挣扎。
“小……文……”
苍老而干涸的嘴唇艰难地吐出那个日日念叨着的名字,却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只有风声簌簌,树影移墙。
远在长安的王叔文猛然从榻上坐起来。
这几日他睡得都不安稳,不知为什么,总是梦见老母亲坐在家门口哭泣,时不时地撩起衣襟拭泪。
他自参加科举中了进士以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都在东宫做太子殿下的侍读,在东宫中替当今陛下出谋划策。陛下是他的天,他的前半生几乎全部用来埋头苦读,而后半生,则是倾尽全力辅佐陛下。
他算不上是个孝子,他的老母亲依然住在家中艰难度日,孤苦伶仃。
从前陛下的地位不稳固,他时时都如履薄冰,自然也不敢接了家人来京城。如今陛下总算是顺利登基了,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他早已打定主意,等再过一段时间,打下朝堂上这一场硬仗,改革有了些成效,陛下的皇位稳固了,他便请陛下赐一座像样的宅邸,托人去越州接老母亲过来享清福。
可最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是因为朝堂上的事,压力太大了么?
他睡不着了,脑子里混混沌沌,朝堂里的事,和老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交织着涌现,却什么都想不明白。
就这样半睡半醒地捱到了上朝的时辰,他爬起来,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吃了一碗小厮端来的汤饼,换上朝服,便准备进宫去上朝。
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跑进来:“王先生!”
王叔文定睛一看,这人一身极普通的布衣,却是越州老家的样式,仔细想一想,似乎有些面熟,好像是在京城里做小买卖的同乡。
“你是福哥儿?”
那人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王叔文:“难为王先生还记得某,某不久之前回了一趟山阴,先生家托某带了封信来。”
王叔文接过信,见是族中叔伯的笔迹,倒也没有急着拆开,却问道:“只这一封么?”
他在长安的这些年里,收到的家书不算多。但每次收到信的时候,几乎都会另有一封老母托人一并随过来的。她不识字,每每是提前就托村中的秀才写了,等有人要寄信与他的时候再随过来。
福哥儿是机灵人,瞧出他的神色来,也并未多言,只低声答道:“只这一封。”
王叔文的眉毛顿时拧起一个明显的疙瘩,于是问道:“你从山阴来,可见着家母了,她可还好?”
福哥儿微微躬了躬身子,眼神略有些躲闪,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先生还是先看信罢。”
王叔文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连忙拆开信,那信不算很长,道是王邹氏病了些时日,又累着了,吃了药不见好,反而病情加重,一时竟去了,还是他大伯娘想着两日没见人,去瞧了才知道。邻里有人说瞧见那姓蒋的郎中去瞧过两次,待寻那郎中去问时,那庸医畏罪,竟卷铺盖逃了。
族人报了官,但那蒋郎中本是外地人,人又逃了,加之验了尸首,并不是中毒,只是服的药峻猛了些没受得住,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
信上言简意赅,末尾署了日期,又写了发现王邹氏病殁的日子,无甚疑问。
王叔文一时如遭五雷轰顶,呆立在那里,半晌都挪不了步子,还是身后的小厮记得拿了些钱帛谢过了那福哥儿。
过了好半天,王叔文才回过神来,红着眼睛抬起头,见那福哥儿还未走,沙哑着嗓子问:“这……可是真的?”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可是他还是满怀期待地看着福哥儿,希望他能说这不过是一个玩笑。
福哥儿知道这王先生如今家中至亲只得这一个老母了,一时自是有些难以接受的,可是他到底只是个做小买卖的人,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这位翰林大学士,只好低低地说道:“先生节哀。”
节哀,怎么能节哀?他还没来得及把老母亲接来享上一天清福,母亲怎的就忽然病殁了!
那福哥儿这样站了一会儿,见他也没有别的话要问了,最重要的问题大约信上写得明白,于是又低头行了个礼,便打算告退。
王叔文混混沌沌的脑子终于清明了一瞬,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连忙命小厮再多赏了福哥儿两匹上好的帛绢,认认真真地朝他行了个礼,道:“此事我自会处理,还烦您暂时莫要透露给别人。”
福哥儿得了他的赏,也没去想此事有多大的干系,答应道:“既然是王先生吩咐的,某自当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