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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淳果然递了折子上去,请求圣上为六皇子赐谥号。
折子很快就批下来,李淳打开那折子的时候,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亏得他没随随便便办,陛下在那折子上的御笔朱批是:六皇子追谥为文敬太子,废朝三日,厚葬。
这一桩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本以为最多是追封个亲王,没想到陛下却是直接追谥为太子,还有两个字的封号。
此等殊荣,让人未免想起先帝时期的另一位皇子,昭靖太子李邈。他同李謜倒是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身为代宗皇帝嫡长子的李邈,也曾被祖父肃宗皇帝过继为皇子。
昭靖太子的另外一个身份,正是升平公主的同胞哥哥,舒王李谊的亲生父亲,当今圣上的弟弟。
但昭靖太子和李謜又不同,前者原本就是嫡长子,若不是过继到了肃宗皇帝膝下,他才是嫡长子,而当今圣上不过是庶长子,所以追谥一个太子一点都不为过。
可李謜,不过是东宫的庶出二皇子,生母又去得早,即使不过继为皇子,他又拿什么和李淳比?
追谥为文敬太子,几乎压了昭靖太子一头,足见圣上的恩宠和内疚之情!再加上那句废朝三日,这是想不张扬都不可能了,分明是要大操大办,叫满朝文武都无法忽视!
李淳于是重新整治文敬太子的丧事,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事无巨细,务必妥帖了方可,珍而重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初定、太子的储君位置稳当了的时候,宫里却忽然又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只是下旨废朝三日,可是第四日的朝会,圣上依然没有驾临宣政殿。
宫里传出旨意来,圣上因为文敬太子的薨逝而伤心过度,龙体欠安,暂时无法上朝。
也就是说,圣上病了。
可是,圣上登基二十余年,一向也算得上是个勤政爱民的帝王,寻常头疼脑热不是没有,即使是病得严重了些,也不过是把朝会时间缩短,或是直接在紫宸殿里躺着召见臣子。
二十余年来,圣上从来没有过因病废朝!
这一病,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病到了废朝的地步,就病得有些蹊跷,有些别有深意了。
而且,太子也病了。
最开始太子的“病”是因为不想亲自去面对六皇子的丧仪,可现在,太子是真的病了。
只因今年,恰逢了百年不遇的严寒天气,刚刚下过第一场雪,却不想紧接着雪便越下越大,气温遽然降了下去,寒风透骨。
鹅毛大雪纷纷落落,不多时,地面就已经是厚厚的一层。东宫的下人们耐着酷寒,雪刚一停便拿起扫帚和铁锹清理道路上的积雪,以免主子们滑倒。可是,每每刚扫完,大雪又落下来,很快便掩盖了他们的劳动成果。
天寒地冻,又逢文敬太子的丧葬,可谓内外一般的严寒,雪上加霜。
就在那一天,李淳在朝会上并未见到圣上,和所有人一样被一道圣旨打发回去的时候,李诵的头风和风湿病一起犯了,肢体痛入骨髓不说,还头晕目眩,发作起来,不得不用特殊的止痛药剂使他昏睡。
王良娣在承恩殿安排下了暖阁,将门和窗子用棉毡钉得密不透风,榻上铺了厚厚的狼皮褥子,盖着三床温暖柔软的羊毛被子,屋里还生了五个大铜盆炭炉子,烧着最好的银丝炭。
饶是如此,李诵的身体也并未好转,竟到了许多时候口不能言的地步。
出门去上朝,更是不可能的事。如此一来,慢说是文敬太子的丧葬事宜,就是寻常的折子拿来,他也是没法处理的,事务基本上都由李淳代理。
原本以为风向早已向东宫倾斜的臣子们,一下子又愕然了。太子因病而不能去给圣上侍疾,亲自守在旁边侍奉汤药的便是舒王李谊和韦贤妃了。
太子和舒王原本就呈分庭抗礼之势,舒王势力未必比太子小多少。此番侍疾,一旦圣上有什么不测……
谁知道,这其中又会不会出现什么妖蛾子?
太子这么一病倒是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可这形势,一个不小心就是东宫上上下下上千条人命啊!
不用说,此时最着急的人,自然就是李淳。
李淳第六次入宫求见圣上,可是却始终被拦在了含元殿前,不得入内宫。
一向不大管这些事务的德阳郡主李畅,亦冒着大雪前来求见,请求为圣上侍疾尽孝。
众人皆知德阳郡主出嫁之前是极得圣上欢心的,这些年嫁了郭家,不像从前能那么频繁地进宫了,可过年过节也常常被圣上召见,也不时会跟随婆婆升平公主见驾的。
可是,宫里仍旧是只派了一个大太监来说,圣上在休养,不可打扰,谁也不见。
李畅连丹凤门都没能进去。
这个东宫,李诵已经住了二十六年了。二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多年的争争斗斗,倘若圣上在这个节骨眼上驾崩,东宫将功亏一篑。
舒王一派的臣子似乎终于要抬起头了,走路都是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朝中许多大臣都蠢蠢欲动,思量着准备一旦发生变故,就对东宫落井下石。
东宫一派的一群谋士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奔走,打探消息。对于他们来说,一旦自己变成了站错位置的一派,等新帝一登基,他们不单是自己脑袋难保,就连家人亲朋都可能会受到牵连。
一时间,风声鹤唳,剑拔弩张。
太子侍读王叔文就是在这个时候单独求见了郡夫人郭念云。
王叔文常年出入东宫,每次议事基本上都不会缺席。作为太子的侍读,他也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在议事时,他一向对念云的才略颇为欣赏,但私下里,其实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最多不过是狭路相逢点头打个招呼。
在他眼里,他的主子就是太子李诵,她这个广陵郡夫人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王先生”。
太子曾指派他教导广陵郡王,但是李淳那个小子,同他父亲太不一样了。他把自己的政治见解贯穿于课业之中时,李淳说,父亲派您来,是给我讲授知识的,先生您自己的见解,就不必多说了。
自此,他也就把教导郡王的事给推了出去,一心只陪在太子身边。
二十多年来,他几乎从未踏足过宜秋宫。
直到这一天,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王叔文穿过后花园,来到给广陵郡夫人递了个名帖,认认真真的,来拜见郡夫人。
念云听见是王先生来了,又这般郑重地递名帖,心里“咯噔”一下,忙亲自开门迎接。
雪色初霁,浓云后探出半个黯淡的太阳,虽有曈曈的日光,却一点都不显得温暖,似乎比落雪时还要寒冷几分。
王先生穿一件半旧的蓝布夹袄,两手笼在羊皮筒子里,头上戴着斗笠,斗笠沿上还有薄薄的积雪。七喜赶上去替他解厚重的蓑衣。
他向念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郡夫人。”
念云挑眉,这王叔文想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恭恭敬敬地屈身见礼:“王先生有要紧的事找我?”
王叔文见她连寒暄都免了,索性来开门见山:“是很要紧。”
念云请他进去,命茴香去烹茶。
王叔文又站起来,朝她深深鞠一躬:“如今的情形,郡夫人也看在眼里。倘若此次有失,不单是整个东宫处境堪忧,你我恐怕性命都不保。所以,在下斗胆,请郡夫人出面。”
李淳带着李畅两个在宫门前跪了不下五次都没见着圣上,她又能有什么法子扭转乾坤呢!
“我出面?不知先生此话怎讲?”
王叔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求夫人出面,保下东宫,救我等一命,王某感激不尽!”
念云蹙眉:“先生不必如此。我是东宫的儿媳,如果能帮到一分半分,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无需承先生的情。只是此时念云也束手无策罢了,还请先生明示。”
王叔文低头轻轻抚摸着羊皮筒子上的针脚,缓缓道:“昔年郡人嫁与郡王时,只怕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吧?”
念云微微一震。他的意思,分明是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从前同舒王的纠葛?
念云没吱声,王叔文道:“如今宫禁之内已经被舒王控制了,我等想尽办法也进去不得。惟有寄希望于夫人。”
念云犹记得那日他故意当着李淳的面嘲讽的亲昵。心里的谊早就死了,埋葬在了诡谲的政治斗争中。
她以为,今生今世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可是到了今天,他们要她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
隔得太久太久,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儿,李谊也不再是那个年轻的皇子了。
念云自嘲道:“先生高看念云了。我嫁入东宫这些年……早已与舒王恩断义绝,并无瓜葛。如今舒王只怕也未必能卖念云这个面子。”
王叔文目光灼灼,恳切地看着她:“郡夫人不试试,如何知道?倘若今日王某还有更好的法子,自然也不会叫郡夫人去冒这样的险。”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李淳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她都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想来也是在为这件事伤神。就连郭鏦和子厚、宗仁他们几个都忙得好几日见不到人,弄得她在宜秋宫里能得到的消息都少得可怜。
她去试试看,就算进不了内宫,也可探探消息,说不定能助东宫一臂之力,也总比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念云深吸一口气:“罢了,我试试看。”
王叔文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郡夫人深明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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