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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巷惊变,一切都恍然如梦。
李淳同梁侍医一道回东宫,这一事闹得他筋疲力尽。
他靠在车厢里叹气:“老头,你看,每次巴巴的叫你出来,什么用处都没有,白称一句第一御医。”
老头子最受不得人家质疑他的医术,气得吹胡子瞪眼,忿忿道:“老夫是行医的,不是阎罗王,怎么能起死回生?真真是毒妇,竟用那样见血封喉的毒药,便是老夫当时就在身边,也只能多延个十天半月!”
李淳冷哼一声:“幸亏祖父还是个明白人,要真是改立舒王,怕是今儿接了太子封册,明儿皇上就得驾崩,她早就等不及要当皇太后呢!”
梁侍医道:“那一道圣旨,两桩婚事,一桩已经不成了,另一桩只怕眼见着也得生变。我老头子瞧着那丫头不错,你好好把握……”
他自然是要把握的,韦贤妃此番刺杀木叶不成,也就更不可能再接受她做舒王妃了,他正好可以趁机拉拢郭家。
李淳忽然想起郭念云的最后那句话。她要他记住,郡夫人是郭念云,是什么意思?
还有她先前诡异地对木叶说的话,从今往后,你就是郭念云。
李淳心里一动,产生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郭念云根本就是在提醒他可以这样做?
回到东宫,李淳来不及用膳更衣,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桌前:“取纸笔,研墨。”
六福见他神情疲惫,便劝道:“夜已经深了,主子不如先歇了,明日再写罢。”
他冷冷一瞥:“几时你来做我的主子?”
六福不敢多话,只好取了一叠他寻常用的洒金宣来。
他扫一眼,“白纸。”
六福已经看出主子情绪不稳,忙换了纸,老老实实地磨了一砚台的墨。
李淳饱蘸了墨汁,却对着纸沉吟了许久,直到纸上落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才反应过来,扯出污损的白纸,缓缓地在底下一张纸上落笔。
李淳读书一向由六福服侍,所以六福也得以认识许多字。他看着李淳无比郑重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倏然如遭雷击,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主……主子,可……可是写……错了?”
李淳微微抬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如浸透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凛冽地划过六福的肌肤。六福只觉得像腊月寒天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顿时感到刺骨的森冷。仿佛下一刻李淳就会拿一把冰冷的利剑刺破他的胸膛,叫他莫名的害怕。
他服侍李淳有好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主子如此。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吱声。
他放下笔,将墨痕未干的挽联轻轻卷起来,交到六福手里:“你亲自送去升平府,一定要亲自交到升平公主手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六福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接过挽联,磕了一个头:“奴才记得了。”
这是一幅挽联,由六福亲自送到升平公主手上。
升平公主接过,缓缓展开,挽联之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悼郭氏次女之夭。
次女。
升平公主睁大了眼睛,生怕看错了,一遍一遍确认,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看错。她看了看送挽联的小厮,正是与李淳一道目睹了念云之死的小厮。她从挽联上移开目光,问,可还有什么话带给我?
六福低着头,模仿着主子的口气说,十一娘初闻惊天往事,又值胞妹暴亡,想必痛不欲生,还请公主和国公代为劝慰。
升平公主不禁打了个寒颤,深深看了他一眼,挥手叫他下去。
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升平府一如既往地点上了许多的灯笼,此时府上两位小娘子住的小院都被亲卫严密看守起来,任何人不许随意出入。
丫鬟们已经给郭念云洗干净身子,换上了干净的殓衣。
被剧毒侵蚀的身体面色青黑,又被丫鬟们涂上了厚厚的胭脂水粉也掩盖,红唇鲜亮,躺在锦被之中,看起来十分诡异。
就在念云的榻前,郭家的几位主事人齐聚,召开了一次气氛沉闷的会议。
升平公主面色凝重,完全看不出来刚刚哭过,可是她眼里的憔悴无法掩饰。
郭晞是被下人们抬着过来的。他疲惫地靠在躺椅上,膝上盖着一条深灰色的羊毛毯子,形容枯槁,双目浑浊。他早已看不见东西了,但是这浑浊的双目冷冷地“看”向升平公主的方向,还是让这位帝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是因为她偏心一直养在身边的长女,一力坚持将念云许给李淳,并在郭暧的寿宴上直接拍板敲定,才导致了今日的悲剧。
他想说的太多,能说的却太少。他失去了一个花蕾一般的好侄女,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有点暗自庆幸,死去的不是那一个。
韦贤妃同韦桃卓的旧事,在郭家长辈中不算秘密,升平公主简单几句话,大家便都已了然,心里也有了决断,只是谁都不愿意开口说出来罢了。
自圣上登基,广陵郡王的父亲便以嫡长子被立为太子。广陵郡王作为皇长孙,又天资聪颖、才识过人,一向很受圣上及昭德皇后喜爱。
论出身,论血缘,都是太子胜一筹。
李淳这个皇长孙,太子的子嗣里头再没有能稍微跟他比肩的,圣上亦十分喜欢他。圣上百年之后,倘若是太子登基,那么广陵郡王几乎可以说是当仁不让的储君。
这幅挽联,李淳剑走偏锋,但算不得十分凶险。
若将她们姊妹二人身份替换,对外宣称十二娘暴病身亡,以木叶代念云仍旧按计划嫁去东宫,韦贤妃自然乐见其成,她一样达到了破坏李谊婚约、不同木叶做婆媳的目的,自然也就不会揭露此事。
而木叶回长安的时间不长,抛头露面的机会又少,况且两姊妹生得又十分相似,自然不怕外人揭发。
而对于郭家来说,已经损失了一个女儿,且韦贤妃已经表明了立场,与郭家决裂,此时尚能维系同东宫的关系,正是求之不得的。
木叶同李谊正打得火热,倘若此时她嫁与李淳,对舒王也是一个心理上的打击。既然他现在已经是敌人,就必须落井下石,这主意简直是妙哉。
年迈的郭晞咳嗽一声,向四周抬了抬下巴,最后依然是面对着升平公主,“诸位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升平公主。
升平公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低声道:“我听从各位叔伯的意见。”
左手右手都是肉,可是此时已经不能平衡了,只有砍掉已经血肉模糊的一边,狠心刮掉腐肉,才能站住脚跟。
孤注一掷。
“舒王为人太重感情,不是帝王之材。若想重振郭氏一门,切不可得罪东宫。”
郭晞叹一口气,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出来的一般。升平公主嘴唇都咬出血来,紧紧地捏着拳头,捏得骨节发白。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大家沉默地表示了意见统一。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弟弟们将他抬到门边。
升平公主缓缓地帮他打开门。
郭晞深吸一口气,对守在外面的管家娘子道:“郭十二娘突发急病,不治身亡,安排两边的府上治丧——派人通知舒王府。”
灵柩已经移出卧室,被安放在了厅上,郭家的几个长辈忙着安排两边府上的治丧事宜,升平公主和郭暧来不及悲痛,在准备着丧帖和对舒王府和宫里的说辞。
木叶和郭鏦自然没有机会参与这样决定他们命运的会议,他们被带到木叶的院子里禁足。
她更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灵堂里被吊唁的人正是她郭木叶,而坐在屋里发呆的人,才是“悲伤过度不能自持”的姊姊郭念云。
木叶隐隐约约意识到还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在屋里枯坐到天明,神思恍惚。待站起身时,膝盖发软,好在茴香伸手扶住了她。她似做梦一样走出屋子,见郭鏦一言不发,跪在木叶的院子里,面朝着紫藤架下的秋千。
“三哥……”
郭鏦回过头来,叹一口气:“木叶,对不起。”
她缓缓伸出手来抚摸郭鏦狼藉的面容,轻声道:“三哥哥,你伤心糊涂了,你一直待我这样好,我们该对姊姊说一声对不起的。”
郭鏦仍旧跪在地上,伸手抱住木叶,将脸贴在她的腰上,竟止不住呜咽起来。
他明明知道,郭家选择的,其实一直都是东宫,可他孤注一掷,自以为是在韬光养晦,奋起时必能成就一番事业,不料叫自己的妹妹成了屈死鬼。
他没来由地害怕,他几乎不能想象,假如在那条路上,她没有忽然停下脚步替他察看伤口,假如那支冷箭插在她的胸口,他该如何是好。
同木叶这些日子的朝夕相伴,比和念云十几年来说的话还要多,他早已把这个忽然出现的妹妹当做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木叶轻轻自己的袖子替他擦脸,温柔的神情也叫他心如刀割。
他拉住木叶的袖子:“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
“谢谢你,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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