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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等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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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藻的确是有些不支了,他捂嘴咳了几声,声音愈发沙哑起来,安蓂玖有些担心,问:“若是你不舒服,我们明天再说。”

    尘藻咳着想要强硬抑制,却换来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安蓂玖见他几乎无法说话,便要出门找人来看。尘藻一把抓住他,对他摆了摆手,哑着喉咙说:“不要走。”才说完,又是一阵干咳。

    安蓂玖知道他的脾气,四处看了看,找了一件皮毛的斗篷赶紧给他披上。这皮毛丰厚浓密,十分庞大,一瞬间就将消瘦的尘藻给一口吞在里面,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童。尘藻的头发披散,十分顺滑,斗篷数次要从他肩上滑落,安蓂玖只好将他把头发拨出,盖在斗篷之上。

    安蓂玖摸了摸他的头,怜惜道:“不必强撑,如今我醒了,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的,不必担心。”

    尘藻才抓住他的手,又来一阵毫无预兆的干咳。安蓂玖惊觉他的手冰凉,立刻倒了一杯热茶给他放在手中温着,然后将自己的手再包在他的手外面。

    “还冷吗?要不要去躺着?”

    尘藻喝了一口茶好转一阵,摇了摇头继续说:“有一次兄长执行任务归来,提了一句,在皂州西北方向的国境边界突然出现了许多被结界法阵保护着的村落,于是我在顺着水邪物出现的地方往皂州查时,也顺便去看了一下那些村落,保护那些村落的结界法阵等级不低,当时我的灵力还不足以突破那层法阵,正准备回去,却见到了一个人。”

    “谁?”

    尘藻提了一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红颜凫一事,我们遇到的琳琅姑娘?”

    安蓂玖点了点头,尘藻继续说:“我遇到琳琅姑娘后她跟我说,自从她被赶出风栖城后在外漂泊了几年,结果被一个之前在贪污一事时一直在联系皂州仙门、官门与她之间的人抓回皂州,逼她交出贪污的钱。这个人的名字叫苕玺。”

    安蓂玖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当时在万里堂数次给他们下绊的可不就是这个人。只是他不懂为什么这个名字与皂州贪污一事也搭上了。

    “苕玺?就是巫千见身旁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苕玺?”

    尘藻点了点头,“琳琅姑娘说她早就将钱全数交出了,苕玺说他没收到,便将琳琅姑娘关起来严刑逼问,但是在琳琅姑娘被关起来之前,有人跟苕玺说了些什么,于是看着她的人全部都跟着苕玺出去了。琳琅姑娘想办法挣脱了捆绳,在跑出去的时候听到一些争吵,琳琅姑娘躲在一旁看了一眼,竟然看见杨烈气急败坏地一剑把苕玺给杀了。”

    “杨烈把苕玺杀了?”安蓂玖大吃一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又问了一句。

    “嗯。”尘藻确定地说:“当时我也是这个反应,我问琳琅姑娘确定吗,她说她认错谁也不可能认错大善人杨烈,当初皂州水灾一事,杨烈带领着一大帮苻山会仙修来援助,她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安蓂玖问:“巫千见这人虽然利己但不自私,待苕玺也是情同手足,况且苕玺在同法门中的威望仅次于巫千见啊,他被杨烈杀了难道巫千见不找杨烈算账吗?”

    “不错,而且巫千见当时已经同法门的门主,苕玺死了相当于卸了他一只臂膀,但是他却一声不吭,甚至不曾提起过任何一点此事。”

    安蓂玖觉得他若是有胡子,此刻胡子都要被他撸秃了,他站起身来绕着圈走,好像这个有头有尾的圈,能够将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彻头彻尾的厘清。

    “看来这个巫千见与杨烈的关系真的不简单。”他又转念一问:“后来呢,那些村落如何?”

    尘藻说:“后来琳琅姑娘告诉我,她是被一个仙修所救,被带到那个村落。她到那个村落后发现那里收留了无数流离失所的人,并且相处融洽,自给自足,那个仙修还会定期给他们带来衣物食物之类的补给,于是她就留了下来。我问她那个仙修叫什么,她说叫安夜梧。”

    “安……安夜梧!”安蓂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着这个名字,“安夜梧他没死?”

    尘藻的表情看起来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高兴,尘藻拍了拍他的手说:“我原也以为是他,但我向琳琅姑娘询问了那仙修的长相,她说是个身高与她相仿的人,一直穿着一身暗梧桐色衣裳,蒙着面,男装扮相,但不知道是男是女。”

    安蓂玖有些伤神,他撑着额头道:“也是,但凡安夜梧还活着,这些年你也不至于……”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尘藻,尘藻张了张嘴,想了一番说:“我记得安夜梧为人低调,从不揽功,这个留他名字的人一定是与他交好,并且相熟。”

    “而且安夜梧性子与我相似,没有南风修途那样好交友,从小到大一起玩的就那么几个,若与他相熟,这人我一定也认识。”安蓂玖有些丧气地敲了敲头,“可我认识的人中还没死的你也都认识,我完全……”他将嘴型停在最后一个“啊”音的状态,看起来既惊讶又旷若发蒙,他往尘藻面前一扑,有一点激动地说:“我不太确定,但是好像有一个人,我记得他在……那晚,有提起过一个人,但我喝醉了,”他眯起眼睛歪着头细细回想,想要在无数细枝末节中抓回他最终想要的那一缕,“我只记得什么树叶传情……画夏,不,画秋……”他拍了拍自己的头,恨自己喝酒误事,“或许可以去问问南风修途,他有可能记得。”

    安蓂玖啧了一声嘴,“这些事究竟是为什么,那些针对等烟阁和竹染堂的事情是比从十一年前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的,甚至你我二人的相遇都是经过谋划。这场谋划的幕后之人,密谋了这么大一出戏,戕害了这么多人命究竟是为了什么?看来这个熔泉会晤,我们是不得不去了。”

    这时门外传来突如其来”笃笃笃“一阵有序的敲门声,安蓂玖刚想给尘藻添上热茶的手一抖,壶里的水全都洒在他们手上,还将尘藻的虎口都烫红了。安蓂玖龇牙怒啧一声,用袖子赶紧给他的手细细擦了擦,见敲门声持续不停,便去开了门。

    门外那仙修一挥手,远处便传来一阵吱呀吱呀的尖锐之声,安蓂玖忙不迭地将上身向后靠了一点,过了一会儿走来一个不干不净的孩子正用脏脏的手举着一支糖葫芦在添,唇周一圈亮晶晶的也不知是糖蜜还是口水。他大约是觉得脚下声音有趣,便晃来晃去,让声音更大一些。

    那仙修面不改色地一手按着那孩子的肩膀,让他不得再发出声音。“方才这孩子来说有要事找小少爷,我们便将他带上来。”

    尘藻听到说找他,于是走到门口问:“何事?”

    那孩子笑嘻嘻地说:“有人让我告诉你’勿赴熔泉会晤’,还让我将这个交给你。”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埙递上。

    安蓂玖一见那埙便立刻抓着孩子问:“那人还说了什么没有,比如这只埙是哪里来的?”

    孩子摇了摇头,睁着天真的眼睛笑着,一边还忙着吧唧着嘴说:“并无,那人只让我传那五个字。还说你们会给赏钱。”说罢就伸出一只黑黑的小手摊在他们面前,掌缝间还有玩耍留下不修边幅的泥垢。

    安蓂玖虽急切,但知道小孩子你对他急切也没有用,于是缓了缓问:“那,那人长什么样?男的女的?”

    孩子想了想,大约是觉得说得越多得到的赏钱也会越多,便一股脑地将能想到的全都说出来了。“那人蒙着脸,不知男女,个子不高,但是身着男装,穿了寻常的梧桐色衣服。”

    安蓂玖与尘藻对视一眼,随后尘藻就让仙修带着孩子去拿赏钱了。

    安蓂玖觉得胸口有些闷,走到庭中透透气,这只埙总是轻而易举地就给他带来悠长清闲的记忆,那些微风拂过草地的泥土味,朝阳与月亮交映的光辉,安蓂璃与他埙篪合奏的闲暇,二人练剑时沾湿衣襟的汗水。飘摇的衣袂和挥之不去的欢乐的笑脸。

    安蓂璃的指骨纤细,手掌较小,他观察了她好久才做出这只适合她玩的埙。他不会忘记他将这只埙送给安蓂璃的时候她那张如获至宝的脸,向每一个她认识的人都得意洋洋地介绍说:“你看,这是我哥哥给我做的。”

    他的眼角有些泪渍,听到尘藻走来便抹了把脸,问:“你觉得这人有没有可能就是以安夜梧名义行善之人?”

    尘藻点了点头,“这人看起来在帮我们,并且不想让我们知晓其真实身份,所以才叫了个孩子来传话,让他问我们讨赏钱,这样便可以不用留下其他线索。”

    安蓂玖痴痴看着手中的这只埙,是他送给安蓂璃的那只梨形九孔埙,安蓂璃一直随身带着,从来不曾离身过。如今过了这么些年,这只埙依然被保存完好,如此是不是代表安蓂璃可能没死?

    安蓂玖突然想到了他醒后刚到竹染堂之时的事情,便将此事与尘藻细说后又接了句:“那人好像是故意帮我引开沧澜门仙修的,我估计新香也是那人添的。或许真的有人知晓我已经醒来了,而且是有意在帮忙。”

    他说完就觉得额头有一丝冰凉,抬头一看,天空灰落落地蒙上了鹅毛一般的雪絮,飘在空中宛若炊烟袅袅。

    汨渊下雪了。

    安蓂玖觉得有一丝惊异,他从未见过灰色的雪,像是山水画种沾了墨最淡的那一笔豪放一挥,将亭台楼阁都被这炊烟给包围了。

    难怪唤作等烟阁了。

    他转头看向尘藻,只见尘藻正背过身去疾步打算回屋,安蓂玖一把抓住他笑着说:“砚台糕,你的头发灰了。”

    他刚说完就觉得尘藻浑身僵直,极其不自在地站在原地在发抖,若不是他抓着他,恐怕尘藻几乎要蹲下抱膝,将头埋在其中。安蓂玖有些担心,便走到他身边看他,只见眼前这个尘藻正难受地闭着眼睛,满脸痛苦。

    安蓂玖正要摸他脸的手上乎落了一片雪花,在腕间朱红色的手绳的衬托下,那枚灰色的雪花竟然显得无比洁白。雪花应了他腕间脉搏的温度,悄悄融化在手绳之上,将朱红酱暗了些许,乍一看还以为是腕间一道血痕。他的手一僵,这柔软的碎云烟顷刻化作锋利的冰凌往他心间一剜。

    “你是想起……”安蓂玖的嘴都僵住了,他怎么会猜不到,他让尘藻来混铃看初雪的那晚,尘藻看到了什么样的触目惊心的场景。“不要怕下雪好吗?”他走到尘藻身前,用早就失去温度的双手捧着更加冰凉的尘藻的脸,他将脸凑到尘藻低垂的脸下,说:“我答应你,以后每一个初雪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你一起,决不食言,好不好?”

    尘藻灰白的睫毛一个颤栗,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眸子澄亮哀婉,铺天盖地的痛苦化作崩塌的窒息在他胸腔之上万马奔腾般践踏着。但只片刻,这漫天柔软的飞雪全都垒成了一大张柔软蓬松的垫子入了他的眼,便又跑入了些许温柔。

    他将手慢慢抬起,覆盖在安蓂玖的手上,他哽咽着说:“安蓂玖,对不起,我来迟了。”

    安蓂玖朝他笑起来,一对眼尾本就微微挑起的眼睛笑得更弯了些,一段温柔的流波在瞳中回旋起漩涡,“你啊,永远不迟。”

    尘藻这句对不起本是十一年前就想对他说的,如今时隔这么久,他忽然觉得这三个字实在过于单薄,甚至都撑不起他心中所疼痛的一厘。

    他想说什么呢,即便是在十一年前的混铃城墙上,他也有些侥幸地想要用一句笑盈盈的“对不起”掩盖过他对安蓂玖说的那些恩断义绝的话,他想就这样一笔勾销他们之间那毫无由来的怨。可结果呢,他用了十一年去承担这样拮据的侥幸。

    可如今的这句单薄的对不起,仅仅是他这么十一年来夜夜梦魇的愧怍中最开始的那一环。

    安蓂玖看出,于是又语重心长道:“砚台糕,如今许多事还尚未明了,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此事你没有丝毫做错的地方,竹染堂灭门根本就是从更早之前就蓄谋已久的浩劫,无论那晚你来不来,我们能不能遇见,竹染堂都在劫难逃。”

    他紧了紧尘藻的斗篷,扫掉了他身上的雪,将他扶回房间。

    雪越发是大了,等烟阁也等到烟了。

    隔日,二人就整装出发。尘墨本想派令禾跟随他们一起去,结果锁魔塔异动比他想象中更糟糕,仿佛是有什么意外介入的其他力量在与塔内的怨念冲撞,尘墨需在锁魔塔旁守一段时间。既然如此,等烟阁内外大小事务就需令禾定夺,再去熔泉恐怕分身乏术。

    二人走前安蓂玖去尘藻房间找他,还未靠近就听见他房内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他以为是又出了什么事,毕竟他才醒来这么些天已经发生和听闻了这些骇人之事,他如今更是敏感,听不得意外之音,便急忙跑去。才开门,迎脚就是一阵碎瓷乱溅。

    安蓂玖一跳脚,踩回了屋外,地板又是一阵刺耳的抗议。他将脸拧巴成了最南复原的样子,才觉得是对这个簧片最大的尊重。

    “我的祖宗啊,你在干什么?”安蓂玖看着房内一地碎片,好像把能砸的都砸了,就差把房子拆了。

    尘藻站在碎瓷最里端,那委屈巴巴踮着脚的模样简直是腹背受敌,三方夹击,四面楚歌,举步维艰,还在八方溜着眼睛寻找什么。安蓂玖本着一副英雄救美的豪放情怀,二话不说纵身跃入瓷海,大杀四方似的用脚撇开瓷片,一边寻得一处落脚之地,跳着到尘藻身边,帮他脚边也踢开一些。

    安蓂玖够到了美人,才想抱着他飞出这片寸步难行之地,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有点眼熟,歪着脑袋想了想,狐疑地转向他,问:“等会儿,你这是……千鹤观的寮房里面也是你砸的?”

    他可忘不了醒来才下脚那一地碎瓷差点就重新给他撩回棺材里去。

    尘藻有些懵懵地说:“我听他们说……这是碎碎平安?”

    安蓂玖有些脑仁疼,心里骂着:“谁啊,谁这么不靠谱啊!”一边好言哄道:“你别砸了,伤到自己更不平安。”他一边说着就没收走了他手中刚摸到的茶壶。

    尘藻倔着脸不让,两人你来我往地拔河似的来回半天,最终安蓂玖说:“这个壶我挺喜欢的,希望下次还能见到它。”

    尘藻这才算依依不舍地作罢。

    二人下山时,尘藻一路神色凝重,手像是长在脸上似的一直捏着下巴没有松开,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蚊子。

    安蓂玖拍了拍他问:“怎么了?为何神色如此凝重?”

    尘藻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想了一会儿,突然驻足独自喃喃:“你说我是不是砸的还不够多?或许应该砸一些贵重的东西,要不我再回去寻一些宝物来重新砸一遍,可是万一贵重的东西砸不坏怎么办?会不会不太好?会吧?若我用上些许灵力砸算不算作弊?不算吧?要不你也砸一点?或许你本人砸会更好……”

    安蓂玖见他这样碎碎念着还蛮可爱的,便不做声,就在一旁歪着头看他。尘藻念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着安蓂玖,撩开他幕篱上的薄纱,又说:“这个地噪面具应该砸了再换个新的……”

    安蓂玖笑着摇了摇头,这个砚台糕明明还是个奶孩子嘛。

    他打趣道:“砚台糕,你把心里想的都不小心说出来了哦。”

    尘藻把手一放,认真地看着他,只是眉头还是皱着,显得像是在与他辩驳,“不是心里想的,就是想和你说的。”

    安蓂玖扶着他的肩,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被藏在面具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得到,“我没事,真的没事,你不需要这样。”

    “不是的安蓂玖……”尘藻话到一半突然噎住一般,就戛然而止。

    我真的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安蓂玖问:“什么不是?”

    “没……没什么。”尘藻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心虚,眼珠子直往地上一处溜。

    还不到时候。

    “好。”安蓂玖说的时候故意拖了长音,听起来像是有宠溺包裹在里面。

    尘藻突然慌张了起来,“好……好什么?”

    安蓂玖笑着说,“你说的’没什么’呀。”

    尘藻龇了龇牙,用指骨敲了敲额头,轻轻发出一声“噫”,听起来对自己很是嫌弃,甩着袖子快步离开这段尴尬的山路。

    安蓂玖快步追上他,道:“我们此去熔泉时间紧急,不如待我们归来时经过混铃,带一些砚台糕和灯芯蜜酒回来,好不好?”

    尘藻轻轻转过头,看着他,好像目光稍微重了些都会在他脸上留下印子,他也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