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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们已靠近武阳城,人马渐渐多了起来,来去的人纷纷对他们抛来奇怪的眼光。安蓂玖也心生疑虑,自己先前来这时见过的人分明都穿着绫罗绸缎,还没靠近武阳城就已听闻城中的锣鼓吆喝声,好不热闹。而如今他们都快要进城了,来往的人几乎都是衣履阑珊、鳏寡孤独。
安蓂玖被这种异样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了,便找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者上前作揖问道:“老人家,这前面可是武阳城?”
老人家挑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竹篓筐,里面有一些烂菜叶,一边走一边掉。老人家被他这一问面色一变,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安蓂玖见他被自己吓到,便又柔声道:“我先前也来过这武阳城,可如今怎么感觉与我先前所见大相径庭呢?”
老人家面露难色,叹了好几口气后还是与他说了:“小公子,你是多少年前来过武阳城了?如今这武阳城早已大变,和先前有天壤之别啊。我劝你还是别去,你们去那里是要遭殃的。”
“可……”安蓂玖刚想转头看青衣少年,便发现他早已不见踪迹。安蓂玖无奈的瘪了瘪嘴,谢过老者后急忙向城中跑。
安蓂玖跑了一路,看着周遭的环境越想越不对。这里原先锣鼓喧天不说,街道门庭若市,稍微哪里有个杂耍表演便万人空巷。可如今这灯火寥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来来去去尽是拾荒者、乞讨者,各个目光如狼似虎地紧盯着他。
“我的天哪,这真是武阳城吗?三年前来时完全不是这样的,如今怎么这副惨状……”安蓂玖他对自己有些懊恼,想起自己对青衣少年提议来这城中又有些尴尬。他既尴尬武阳城变成这样,也尴尬武阳城变成这副阑珊样,想找家客栈怕是也难了,早知便不叫青衣少年与他一同来这了。
安蓂玖见到前方有座小城楼,城楼下方两侧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服饰五颜六色非常显眼。城楼上还站着数不清的人,但是整个前方噤若寒蝉,一点动静也没有,觉得有些奇怪便跑去看。
他快接近时,发现青衣少年就站在城楼下的不远处伫立着,像一座山石被阴风狂吹却岿然不动。
安蓂玖顶着风跑到青衣少年身边,还没说话就听他缓缓平静地开口道:“这便是你说的,繁华?”
安蓂玖方才拿袖子挡风,前方什么也看不清。闻言便放下袖子去看周围,还没看清就惊愕了。
四周这整个景象诡异得让人难受。在他们身旁站着的这些衣着服饰五光十色的上百人都是无头尸体,被木棍从下体穿刺至喉颈才使他们能够站立在此处,地上和木棍上全是血渍。男女老少都有,有些小孩不过到成人的半腰高。脖颈和头颅被割断处伤口坑洼,一看便知是砍了好多下才将头砍下来的。他们死的形状各异,手舞足蹈各不相同,就连死后还要被人恶意插在这木棍上端出来被人观赏。
而城楼上密密麻麻的也不是人,而是这些人的头颅。发型完整,头饰鲜明,但是面部被人用利器划得血肉模糊,还被一排一排地挂在城楼前。所有人都被割掉了一只耳朵剜去一只眼睛,另一只残留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表情惊恐,面目狰狞,一定是受过惊吓被虐待而死,死前的经历极为痛苦。
安蓂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问向青衣少年:“砚台糕,你见过这么多的尸体吗?”
身旁的青衣少年虽然平静,但是语调微有加重,回道:“见过,但不曾见过这么残忍的。”
安蓂玖看了看周遭的尸体说道:“这些尸体很是奇怪,死的时间长短不一致,有些甚至都已经被风干成干尸了,但他们的衣着却任然鲜艳,好像是有人故意要帮他们换上一样。”
青衣少年道:“我刚才看过,他们的身上伤口奇多却都不致命,致命的伤口就在颈上。斩下他们头颅的人灵力十分低微,甚至都不曾跟过门派修行,只偷偷摸摸学一些旁门左道。”
“啊?这人心中是有多愤懑啊,这样折磨戕害人命,这里的人加起来得有三四百人了,如此暴戾恣睢,简直罪不容诛啊。”安蓂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尸体,还死的这么惨绝人寰。
城楼门口放着一方镂空的龙纹铜俎,上面全是被风干成褐色的血渍,几乎都要盖过那铜色。地上的血迹早已渗入地表无法祛除,将地面染得一片红褐。这时城楼之上传来一阵拍手笑声,笑声爽朗得仿佛是在酒廊饮酒作乐。
“哟,两位公子真是稀客啊。想不到如今的武阳城竟然还会来两位修仙公子,我以为周边的那些仙门都不敢再来了呢。二位真是好胆量啊,难道城外那些乞丐没有人告诉你们进来这武阳城的下场吗?”
二人闻言望去,这笑声来自城楼瓦砾上的一人,那人身着黑银大袍,脸上被白绷带遮去半面脸,另外露出的半面看起来面冠清秀,年纪不大,应与他们差不多。他支着腿坐在瓦砾上笑着,半边被绷带缠住的脸不能动,看起来极其可怖。他的手边还玩弄着一个人头,讲话时还在手中抛上一抛。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青衣少年蹙着眉开口问话。
安蓂玖想,大约是因为等烟阁的杀手下手速度极快,他们从小被教育要尊敬对手和敌人,所以对这种喜欢折磨人的行为极度鄙夷。
“是啊。”城楼上那绷带少年答得轻巧,口中一副“当然了,除了我还能是谁”的自豪感。
安蓂玖听他这语气一阵反胃,本就是几天没怎么进过食了,听他这语气,气得连空气都能呕出来。“你是何人啊?小小年纪如此嚣张丧心病狂。”
那少年站起身,将人头踩在脚下,张狂地回道:“安公子,你不必管我是何人,只需知道——”他抬起大拇指对自己一指,“我,就是花了重金叫你来的人。”他又一指地,“这,就是我的地盘。”
安蓂玖对着眼前这口出狂言之人眼睛一眯,“你把我叫来做什么?这里除了你,我没看到有什么需要除的。”
绷带少年仰头狂傲一笑,挑了一边的眉对他说道:“有啊,他啊。”
安蓂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青衣少年神色冷冷,注意到安蓂玖的眼神后便看了回去,伸手就化出了几枚水波纹状的针在指缝间蓄势待发。
安蓂玖愕然,他心想这绷带少年好不要脸,居然在这节骨眼上挑拨离间,便连忙对青衣少年解释道:“哎哎哎,你可别听他瞎说,我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如今的竹染堂虽不及名声鼎盛时那么风光,但也不是什么三教九流之派。我是绝不会和这种人联手蒙骗你的。”
青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了句:“说完了吗?”没等安蓂玖回答,就朝绷带少年扔去。
那绷带少年一见,立刻翻了几个跟斗闪躲开来,青衣少年甩出的那几只看似软绵绵水淙淙的水凝针破开了城墙上好几块巨石。
绷带少年见状“哇”了声,对青衣少年嬉皮笑脸道:“我和他可是连手起来要杀你啊。”
安蓂玖见他又要胡说,连忙道:“你别……”
青衣少年看着绷带少年,冷漠地回道:“那又如何?”
绷带少年好像也并不意外,嬉笑道:“不如何。只是这武阳城现今已是我的地盘,我想如何就如何。”他说完,便像蹴鞠一样,将脚下被踩变形的人头踢到安蓂玖手中。
安蓂玖接过人头一看,他认得这人!这是武阳城周边最大仙府临江堂的家主吴清贤。
他三年前来这修行时还借住过临江堂,吴清贤好客,对他们一行人十分友善,不仅照顾他们衣食住行,还会在修行上指点他们几分。闲下来还会组织他们一起布施,分发衣食给穷人。吴清贤对他们说:“布施不是因为那些受施的人需要,而是因为你们需要。”安蓂玖一直记得这句教诲。
如今吴清贤都落得如此下场,恐怕周边是真的没有仙门可制止这绷带少年了。
安蓂玖浑身颤抖,抬头狠狠的盯着城楼上的绷带少年,疾首蹙额,咬着牙回道:“你的地盘?我倒是要看看,是这城门上写了你的名,还是这地上刻了你的字。”
他将吴清贤的人头端端正正地放在一边,一抬头竟又看到吴清贤的一对儿女的人头也在城墙上挂着。吴清贤极其爱护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兄妹,安蓂玖初见他儿子时还被吓了一跳,明明是个婀娜娉婷的女子,怎么讲话声音如男子一般,后来吴清贤与他解释说,这个儿子偏偏天生喜欢穿女装,他觉得人本就各不相同,秉性各异,既不干扰到别人,也就随他了。
吴清贤如此疼爱的两个孩子,如今人头却被挂在这城楼上任人羞辱。
“都没有,但既然安公子不配合,那么你们的人头都即将要盛在这铜俎之上。”绷带少年纵身一跃,手握一柄雷电叉向安蓂玖刺来。
安蓂玖一躲身,绷带少年的雷电叉立刻刺中吴清贤的头颅,雷电涌入,将吴清贤的皮肉烤得外焦里红。
绷带少年笑着将吴清贤的头颅叉起,露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看似天真地笑道:“这下可以吃了。”
安蓂玖气结,虽然此时他的灵力还被封着,但是他的剑法还算上乘,对付这种灵力低微的人自觉无碍,便引剑出鞘,向绷带少年刺去。
安蓂玖的剑唤作云埋,是一柄长相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剑。只是因为他第一次选武器时选了这把剑,就一直用到如今。若不是因为他剑法相当不错,在修行过程中,这柄剑早就折断数百次了。这其实也是他的小野心,他就想让别人看看,一套好的剑法就算不用好剑也能打得漂亮。
而绷带少年的雷电叉长得极其奇怪,既不是普通的牛角叉也不是常见的三角叉,反而是其他描述不清的形状。
安蓂玖虽然天生聪慧,但其实他在练习剑法上也是下了极大的功夫,加上竹染堂的人本就是祖传的在剑术方面造诣颇高,所以在剑法上安蓂玖一向被同侪视为楷模。他的剑法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以身带剑,使自己的身形与剑相辅相成,刚柔兼并。
不过是过了四招,绷带少年便被安蓂玖捆住了手脚。
“你说,这些人与你何怨何仇,你为何要如此对待他们?”安蓂玖将他压跪在地,厉声问道。
绷带少年大笑起来,其面目完全不似一个会做如此丧心病狂之事的人,反而十分清癯文雅,细腻白嫩。但是转眼间他就变了脸,他狰狞的笑了起来,道:“你没杀过人吧?你一定不知道看着他们感受着自己的头正一点一点地与自己的身体剥离是什么样的感受吧?”
安蓂玖被他这句话恶心得心肺一阵颤栗。
他跪着挪动自己的膝盖,把脸凑到安蓂玖面前,因为表情太过狰狞而将右半脸的绷带扯开了些,露出密密麻麻可怖的伤疤,因为他撕扯脸部的幅度过大,导致绷带开始渗血。
他突然指着吴清贤被烤焦的头颅大笑道:“他,吴清贤,人称大善人、谪仙的临江堂家主,他是他们全家最后一个死的。他就在你的位置上,看着他两个掌上珠玉轮流躺在那铜俎上,被我一叉一叉的捅成筛子。我把他们的血用碗接了一大盆,给吴清贤喝下去。我跟他说,如果他想活下来,就把他两个孩子的血喝了。我看着他一边喝一边哭,你可真不知道,那个景象有多绝,比看到你们两个大美人一同出现还要令人心潮澎湃。”他最后几个字直接溶在了他轻狂嚣张的笑声里。
青衣少年也将眉头凝得更紧了些,安蓂玖也听不下去了,又觉得很奇怪,这绷带少年的灵修这么低,就连他那柄雷电叉能引的电量也不多,还不以致死。而吴清贤又是这周边最大的仙门的家主,怎么会被他就这么残忍折磨。
安蓂玖走到那个不满血迹的铜俎前看了看,虽说俎在祭祀用品中很常见,可是安蓂玖从没见过镂空龙纹的俎,他伸手去摸那铜俎上的镂空龙纹,一下子就被吸住,而且他感觉到这铜俎在从他身上吸着些什么。
安蓂玖朝那绷带少年大喊:“这是什么啊,这东西是不是会吸灵力?”他的想抬手,却无论使多大的劲也无法将手抬起。
安蓂玖瞬间就明了了,一定是这绷带少年用了什么办法,使他们靠近这铜俎,这铜俎立刻将他们吸住,还不断从他们身上将灵力抽走。而他那雷电叉的尖端的形状刚好与这镂空的龙纹相吻合,方才青衣少年也说了,那些尸体身上布满了伤痕,想必他就是将他们如鱼肉一般置于铜俎之上,用雷电叉刺入他们体内,引电,使他们遍体鳞伤,备受折磨。
安蓂玖立刻看向青衣少年,青衣少年一直盯着那柄雷电叉,安蓂玖知道,这青衣少年也已经发现了。
青衣少年身形未动,看着那绷带少年冷冷地说:“解开。”
安蓂玖倒是蛮惊讶的,他原来没料到青衣少年会帮他。
绷带少年挑眉嬉笑道:“这位公子,你们二人反正也不相熟,你不如把我放了,我分些钱给你,我从吴清贤那里抢来了很多钱。”他一边说着就从大袖子中掏出了三四个颜色各异的钱袋,放在手中来回掂了掂。
“解开。”青衣少年一字一字顿顿地说,语气冷淡到冰点,并开始渐渐放出些许杀气,整个人通身上下像是长满了刺般不可触碰。
绷带少年立刻感觉到威胁,便卖乖回道:“好好好好,我解我解。你别这么凶嘛,你凶起来就不美了。”他就又狡猾地笑着跟了一句:“不过,我解开他,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安蓂玖立刻喊起来:“别答应他,砚台糕,这人指不定会耍诈。”
青衣少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似的,反问道:“什么条件?”
“把我放了。”绷带少年说得干脆又笃定,好像他坚信这青衣少年一定会履行承诺一样。
安蓂玖急得跺脚,喊道:“不行啊砚台糕,把他放了他会继续杀人的。”
绷带少年咧着白牙眯起眼睛笑道:“你们放心吧,我只杀与我结怨的人。”
安蓂玖嘴角一抽,他可没听出有什么值得“放心”的。
青衣少年并未理会他,一挥手将绷带少年手脚上的束缚解开,让他去放人。绷带少年开怀一笑,立刻收了铜俎,纵身一跃跳上城楼便消失了。
安蓂玖心想,“这人本事没多少,修为全在逃跑上了。”然后立刻到青衣少年身边怨道:“砚台糕,你干嘛把他放了啊,你看他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再抓恐怕不易。”
青衣少年抚平了皱着的眉头,眼角都更冷了两分,他轻蔑地瞥了安蓂玖一眼,甩下一句“那又如何?”就离去了。
安蓂玖也自知理亏,说到底还是他太过大意,被那铜俎困住了,噘着嘴跟在他身后。出了城,他给了周边的拾荒者一大笔钱,让他们帮忙把城中的人给葬了。那些拾荒者见到这么多钱,连连拉着安蓂玖的手点头哈腰道谢。
安蓂玖在青衣少年身后跟了半晌,突然停下了脚步。青衣少年察觉,一抬眼,站定在原处,微微一侧脸,看似在等他。
安蓂玖见状便跟了上去,到他身边说道:“砚台糕,你下次还是别帮我了,你帮过我一次我就会期待下一次你还会帮我。若你下一次没有帮我,我便会觉得有些失落。”
青衣少年闻言,回道:“你放心,不会了。”
安蓂玖见他答得这么连贯,便嘟着嘴说道:“我知道你刚才是为了救我,可是那人所做之事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若我们下次再遭遇这种事,你答应我,千万不能放人,可行?”
安蓂玖将头伸到青衣少年身前,想要看他表情,青衣少年面容并未有变化,只是肉眼可见地暗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语气中竟然有些斥责之意:“你看到了吗,你该对人保有畏惧之心才能避免灭顶之灾。除了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活物会以虐杀同类取乐。”
安蓂玖看着他这阴晴不定但基本是阴,晴也几乎不明的脸,开始不懂他的温度到底是几许。他像是寒冷隆冬吐出的白气,虽然须臾便消散,但确实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