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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荣回来得早, 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那人倒是嘴硬, 撑到现在还不肯说。”
崔颂隐约意识到白荣的审讯不是他所理解的审讯, 必然带上了阴私的手段。他觉得有些不适,但也没那个闲情对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发善心,只能努力忽略这种感觉。
郭嘉看向白荣:“莫非连你都拿此人毫无办法?”
白荣朗笑一声:“先生不必激我, 此人虽犟, 亦不过是忍耐一时罢了。最迟明晚,定叫此人吐露真言。”
“如此, 静候佳音。”
白荣斗志昂扬地离帐而去, 才掀了帐子,就见一人站在帐前,正好堵了他的去路。
“你是……袁公子的家侍?”
崔颂闻声抬头, 看见甘姬一身藕色襦裙,俏生生地立在那。
“妾甘氏。”甘姬手中捧着一只瓦罐, 低头致礼,“来为公子送药。”
一听到送药二字,崔颂脸都青了。
自和家仆失散, 待在外族部落的这几个月里,除了折了手的那一次, 他再没喝过汤药。本以为喝苦汁的日子已经到了头, 没想到乔姬一回来, 最先问的不是别的,竟是他的身体状况。在他明确地表示除了手伤自己没其他任何不适后,乔姬还是押着他灌了一大堆药汁……除了治手伤的药, 还有那剂自他穿越最初就一直喝个没停的“强身健体汤”。
崔颂不能理解——这具身体他也让药师检查过了,不说强壮如虎也是健康如牛的吧,哪怕因为守孝,这几年来吃得不好又伤了心神,慢慢用饮食调补就是了,有必要一直喝这些苦汁吗?
何况是药三分毒,再这么喝下去,他怕没病都能喝出病了。
他便将自己的疑惑说与乔姬听,然而乔姬只是摇头,说这是崔颂老爹的意思,她不能擅自违背。
因为这事,略通医理的郭嘉还特地取了药渣,仔细分辨成分,又在崔颂喝药的时候跟着尝了一口,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确实只是普通的安神健体药。
跟崔颂曾经咨询的药师意见一致。
崔颂没了办法,继续跟乔姬协商,乔姬一开始死咬着不松口,等到崔颂耍赖把药全部倒了,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将服药的周期从三天一次改为十天一次。
可即便如此,在半年来的味蕾摧残下,崔颂还是闻“药”色变。
如今见来送药的是甘姬而不是乔姬,崔颂不免有些奇怪:“今日怎是你来送药?”
甘姬滤好药汁,送至崔颂跟前。
“今日卫郎等人不适,乔姬正在为他们诊脉,就让我送了药来。”
崔颂道:“既如此,先搁那吧。”
甘姬一双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崔颂。
崔颂投降:“算了,拿来吧。”
他苦大仇深地喝完堪比剧/毒的药汁,捂着嘴慢吞吞地往外挪。
郭嘉忍俊不禁,款款跟上。
“那药嘉也尝过,确实难喝得紧。”
可惜这表示共鸣的言论不但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在此刻说来还有一种“风凉话”的感觉。
崔颂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别过头去,捂着嘴继续走。
因为药的味道实在刺激,他的眼部腺体被呛得发酸,竟是在阳光的照射下生出了少许水光。
郭嘉忽然停下脚步,困惑地蹙眉。
崔颂走着走着,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回头一看,见郭嘉像掉落的钱包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路中间:“怎么了?”
郭嘉回过神,压住刚刚一瞬间萌发的奇异感觉,几步上前:“无事。子琮接下来有何打算?”
崔颂不知他问的是哪一方面:“先四处逛逛吧。”
郭嘉知他想岔了,直白道:“等此间事了,子琮欲往何方?”
今后要去哪里?
崔颂有些迷茫。
天下扰攘,四海崩裂,乱世之中,要如何选择栖身之地?
郭嘉见他沉默,上前一步,低声道:“子琮若是抉择不定,不如……”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嘹亮的啼哭声。
崔颂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半大少年慌乱地抱着另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手忙脚乱地哄着。
少年脸上刺着黑色文字,纵是隔了一段距离,崔颂也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的名字好像是……
“马……于榔?”
正是被一部分女羌族人视作邪祟,前段时间一直跟着他与郭嘉的黥面少年。
没想到崔颂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马于榔大吃一惊,飞快地抬头瞄了他们一眼,伸出手掩住怀中婴孩的口,试图盖住他的哭声。
或许是察觉到了马于榔的慌张,或许是被堵住口,难以啼哭,婴孩停止哭闹,睁大一双宛若清洗过的、琉璃似的眼,怯怯地看向崔颂与郭嘉二人。
崔颂从没见过这个婴孩:“这孩子是……?”
马于榔局促地低头:“这个孩子被放在厨房的草笼子里,听说是原来扎格斯人的……”
马于榔不忍说出口,但崔颂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扎格斯人向来仇视汉人,不但肆意杀害,还有吃人之举。
这孩子被放在那种地方,恐怕……
“我与元首领说了……她同意让我照顾这个孩子……”马于榔埋着头,声若蚊蚋,“但是我好像照顾不好。”
此时的马于榔丝毫没有当初被人孤立质疑时的漠然与倔强,仿佛一个普普通通,有些内向又有些自卑的少年。
崔颂见他踧踖不安,安慰道:“你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知道怎么照顾小婴儿,多向元娘他们取取经,很快就能上手了。”缺乏论据,他就地取材,毫不客气地“卖”了郭嘉,“别看郭兄运筹帷幄,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的模样,还不是第一天就把郭奕弄哭了。”
郭嘉嘴角一抽。
如果他没记错,当时弄哭郭奕也有子琮的一份吧……
见马于榔惊讶好奇地望了过来,郭嘉没有去拆崔颂的台,绷着脸道:“凡事都有一个从不熟悉到熟悉的过程,无需沮丧,吸取教训便好。”
崔颂假装没听懂郭嘉话中的深意,赞成地点头:“正是如此。”
马于榔受到鼓舞,抱着小婴孩上前:“能请二位先生为他起个名字吗?”
起名废崔颂将目光转向郭嘉。
郭嘉思忖了片刻,想起刚刚婴孩嘹亮的哭声:“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1]。就起名马钧吧。”
没什么文学细胞,对诗词一窍不通的崔颂:“……嗯。好名字。”
事实上他压根不知道郭嘉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却面不改色地称赞,毫无节操。
古人不管给什么起名都要寓意、意象、立志、引经据典……他这个伪古人简直心累。
不过话说回来……马钧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马于榔同样没听懂郭嘉的前半句,他的关注点在另一样事上:“随我姓?”
他无比惊讶,甚至有些惶恐。
郭嘉道:“有何不可?”
“可我,我是罪人之后……”马于榔压下声,艰难地挤出后半句话,“若要他跟从我的贱姓……”
“何为贱?”郭嘉肃容,“天不罪人,而由人定。这天下从来没有天生的罪人,哪怕被定了重罪,也未必真的有罪。”
“贩夫走卒,纳鞋织席之徒,为生计忧;倡伶优人,乐工百师,各传其技,莫非贱乎?纵被千万人轻蔑,难以昂首,亦可坚守本心,振其衣,濯其足,又与他人何干?世上未有贱者,不过自我轻贱罢了。”
这不是崔颂第一次觉得郭嘉的三观与现代相合了。他在心中给郭嘉点了32个赞。
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难道出生在贫困的家庭,或者家里长辈坐了牢,就要被一棍子打死,活该接受别人的白眼吗?
郭嘉的这番观点,别说在阶级严苛的古代要被当做异端,就是在现代也十分难得。
要知道在讲究(相对)平等的现代,尚有不少人仗着自己有钱,不把穷人当人,视人命为玩笑。
打骂流浪汉,对服务员颐指气使,瞧不起环卫工人,自视高贵……这些还算轻的。我爸爸是某刚,我爸爸是某江,小心我叶良辰让你混不下去……每年都有同等脑缺钙的大爷成为热门话题,登上各版头条。
崔颂绞尽脑汁从高中语文课本上扒拉下一句古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年轻时还是穷得叮当响的小混混,黥布也被刺过面,后来做了异姓王,要不是因为叛乱被杀,也算是一跃成为人上人,当得励志的典范了。
听了郭嘉与崔颂的话,马于榔大受触动,再三向二人道谢。
入夜,崔颂正在梦中睡得香甜,忽听外面一阵喧哗,旁边有一只手摇着他肩,生生把他晃醒了。
“奉孝……?”他眯缝着眼,还未完全清醒,“天亮了……?”
崔颂仍有些迷糊,郭嘉已从枕边取过外衣给他套上。
“出事了,我们出去看下。”
崔颂慢半拍地闭上眼,等到“出事了”三个字在他脑中走了一圈,又猛地睁开。
“出了什么事?”
郭嘉给他罩上斗篷:“边走边说。”
崔颂与郭嘉来到帐外,一直到营寨的东北角。
郭嘉一边走一边解释:被白荣关在柴房的刺客不知怎的逃了出来,正好被巡夜的人发现,引起了整个营寨的骚动。
抵达出事现场,崔颂见到前方的情形,不由睁大眼。
作者有话要说:[1]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出自汉·贾谊《鵩鸟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