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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你是战乱和动荡之子
你出生的时候,国破山河在
你成长的时候,白骨露于野
你死亡的时候,人民如刍狗
但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
生存便是宗教,活完然后死去
祖父,我从未见过你
因此也就没有见过你的时代
读遍了天下的史书
没有一页记载过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说你有一双簸箕般的大手
这令我羞愧自己的双手纤小如女人
祖父,我从未见过你
因此你是臻于完美的农夫
你娶了一个矮小的女人,生下我矮小的父亲
他是暴力和谎言之子
他出生的时候,白骨露于野
他成长的时候,人民如刍狗
他死去的时候,哦,他尚未死去
现在仍然深陷于我家的沙发
目光浑浊,盯着电视屏幕
每天都是如此,我觉得他还能活很久
你能相信吗?他曾经有过信仰
你能相信吗?他当过国家干部
有一天,在我家的饭桌上
他突然高兴地笑出声来
说:“真没想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问他什么样的日子
他说:“天天有肉吃”
哦,祖父,你也没曾想到
你的儿子,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吧
现在,他像一尊佛,在房间里搬动自己的身体
转一圈,回到自己的龛位——沙发
转一圈,回到自己的乐土——床
祖父,请睁开你被泥土覆盖的眼睛
看着你最宠爱的小儿子
你会为他感到高兴吗?
可是为何我如此悲伤?
有人说,如果祖父死得早,会转世为自己的孙子
重新目睹儿子的成长。那么父亲
将是我们共同的儿子。你凝望他的成长
我凝望他的衰老。我们经历着一分为二的疼痛
他曾经像一只狂乱的狗
有人在他的头脑中种植芯片
命令他吠叫、舞蹈,他曾经无比欢乐
拖着饥饿的身躯。一夜之间,芯片猛然抽离
有人告诉他:你是有罪的!
他开始战栗,躲藏,夹住自己肮脏的尾巴
只在自己的窝里咆哮。我摩挲着他
被耳光抽得扁平的脸庞,当他开始往南
耳光命令他往北;当他开始遗忘
耳光命令他想起;当他开始怀疑,耳光命令他相信
当他开始相信,一记又一记洪亮的耳光,将他从一只狗
直接抽成一个老人——天天有肉吃的老人
4
上帝为女人发明了一万种荡妇的姿态
没有一种属于我的母亲
上帝为男人发明了一万种小丑的姿态
每一种都属于我的父亲
我是虚伪、紧张、不甘
和简陋、怯懦、绝望交媾的产物
我曾经以为,我的出生是一种偶然
偶然的月光使我受孕,我依然只是
浮游于天地间的那一粒细胞,最初的
茫然的,静静等待注入生机的一条小命
我出生的那一年,天崩地陷,二十四万条人命
埋葬于地震的废墟。而我出生,哭泣,并不是
为了他们。一个时代突然结束,另一个时代
刚刚开始,我将在其中学会爬行。但这一切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偶然,降落尘埃
掸了掸灰尘,就站了起来;刚刚站起来
就学会用悲悯的目光,审视那将我抱出子宫的
一男一女。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只是
感应到风的声音,水流的呼吸,静静地
等待注入生机的一条小命。我只是一粒
细胞从遥远的前世投掷到今天,我试图寻觅
那一把将我扔出的棒球手,我是他的传承
他的兄弟、他的儿子,我是他对自己的再次确认
直到有一天,我长出满头白发,每一根
的发梢,都散发出谎言的味道。这味道
和父亲头上的,母亲头上的,完全一样
我这才知道,我仍然在他们紧紧拥抱着的怀里
沉浸在他们和我共同的时代。我看见我的头颅
漂浮在水上,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邪恶
父亲的邪恶,母亲的邪恶,我的邪恶
我不可避免地活成今日之我。死亡和罪恶
比以往任何时代更深地覆盖我的嘴唇,直到
从牙齿里长出苔藓,从喉咙里吐出灰烬,从肠胃里
反刍出食人之鱼。我静静地,听着咖啡馆里
隔壁桌上传来的闲谈声音,西装革履的几位
操着冷静而干燥的普通话——如同出自我的口腔
他们聊起宗教和生命。一个说:“死去的其实都是
应该死去的,都是前世的业报,此时一把收走,有的
得到往生,有的降入地狱。”他在讲述,今年发生的
一场大地震,夺走了数万人命。另一个在说,释迦牟尼
早就有过预言,未来佛在中土。他们的声音在漂浮
如同我的头颅在邪恶的深渊中漂浮,连空气中的
每一颗中子都是邪恶的。我非常疲倦,试图睁开眼睛,
但在一片浓黑之中,即使有一颗子弹,击爆我的眼球
也不可能,弹射出碎片似的星光。我本是一只
畸形的怪兽,不幸获得了思想,就像病毒侵入
导致的变异,从此面目模糊。如果时代没有奔跑
我仍然只是我的祖父,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倒也干净利落
上帝为女人发明了一万种荡妇的姿态
没有一种属于我的母亲
所以她至今仍在挣扎——通过我
上帝为男人发明了一万种小丑的姿态
每一种都属于我的父亲
但他终于停止了搏斗——望向我
5
一个女人鼓舞着臀部从我身边走过。
另一个女人裹着冰冷的风衣走入
来到这里,为了脱下风衣的黑,露出身肢柔软的浅黄
她们的共同点在于:都穿着裤子。但她们心里都没穿
求偶的味道比咖啡和茶碱更加强烈
但与我无关,我像一头餍足的兽,埋着沉重的头
另一个我飞翔而出,迷失在时空交错的网格
独弈的老僧伸出枯黄的手指,试图将我
粘死在他的棋局。我闪身飞出,寻找来时之路
我看到耸立云霄的三棵水杉,少年攀缘而上
我看到怀孕的母狗,拖着肥大的肚子
奔跑着想回到家中,可是木门紧闭,棍棒如
暴政,暴政如雨。它在血泊中,肝脑涂地
一尸多命。木门之内,孩子的泪水滚落
哀号渐渐停息。这是他第一次感受暴力
并为自己的怯懦而羞耻。施暴者是同族的长辈
原本都是善良的农夫,他们高亢的激情不可遏制
一只狗发了狂,所有的狗都有罪
我看到黑瘦的女人,痛苦地呻吟,张开双腿
从血红的深井中拔出一个黑乎乎的头颅
我看到无数的深井,无数的头颅,一直绵延到
铜镜的最深处,一万次的叠加,形成幽深的隧道
我和我的祖先,同时被繁殖而出,一排湿漉漉的
黑色的鸟,蹲在一根漫长的电线上,静穆无声
我从祖父的病床边缘掠过,致命的疼痛令他的嘶叫
惨烈如夜嚎之枭,一剂杜冷丁就可以让他
活下来,可是没有。我看到父亲仓皇的眼神和发软的
双膝。我无奈地飞离,不忍目睹最后的死亡。我看到
母亲穿着宽大的军服,左手持手电,右手擎步枪,率领
女子民兵潜伏在稻草堆中,突然冲出,黄色的光芒照耀着
两具精光的身体,那女子是地主的女儿,阶级敌人企图
勾引公社的干部,男子啊啊地滚爬,从此他的人生和性器
瘫软如泥。捉奸成功,粉碎阴谋成功,少女时代的母亲,洋溢
着革命浪漫主义的春风;我看到父亲出现在一个巨大容器般的
广场,无数通红的小脸中,父亲的那一张脆弱如树叶,在风中
簌簌战栗的树叶,所有的叶片向上翻卷,转瞬被灼烧得枯黄
我飞越这些不属于我的岁月,冰冷的空气如同血液
流入我的身体。我从慌乱中返回,在已然错乱的时空中
寻找那些,我爱过的女人。一个女人,敞开胸怀
沐浴于恒河之水,她是我最早厌倦的女人,如今已
皈依宗教,再也不能辨认我的容貌;二个女人,拖着
一儿一女,走在香港的大街,她嫁给了一个富商
三个女人,皱纹已深,在枯寂的房间对着我的照片
发出诅咒的声音;四个女人,丈夫轻抚着她的身体
看到我飞过,她眼中腾起一丝羞涩,随即归于平静
我曾经爱上这些面容冷漠的女人,饥渴难耐地,挖掘她们
身体深处的热情。我想在她们中间寻找一个崭新的母亲
一个、两个,或者无数个母亲,献出我全部的爱和内心的无助
可是我终究一一逃离,可是我终究,被她们一一抛弃
我不停地飞落,然后离开,找不到来的方向,也找不到
去的方向。我看到年轻的父亲剧烈地殴打母亲,我看到
深恨的母亲用讥诮之鞭,抽打衰朽的父亲。我感到恐惧
我继续飞行,我渴望一个伟大的女人,她将帮助我,成为我自己
梦想中的父亲。我不断飞翔,大河仍在奔腾,雪山正在消融
时光错落如刀,人类密密匝匝地降落其间,永不停息
我看到地球彼侧,老黑奴的子孙,举起透明的
巨大如船的鸡尾酒杯发表总统就职的演说
我看到梦想还在延伸,我看到冤死于铁幕大海的漆黑幽灵
我看到骄傲的头角自草丛中上升,岁月之锋不能将其抹平
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蝴蝶,挥动纤细的双翼,永日飞翔
2008/10—11写于北新桥“等待戈多”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