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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淑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走到床边,床上坐着一个女人,佝偻着,不住的咳
“玥珊,来,把药喝了。”
那个叫玥珊的女人强忍着止住咳嗽,端过碗,刚喝了一口,咳得又都吐了出来,她拿帕子擦擦嘴角。
“等一会儿再喝,我歇会。”
温淑看着玥珊,她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躺着睡觉,日日坐在床上,佝偻着背,这会让她能喘上气来,她也没法下地走动,走一步都要喘好久。
“玥珊,少说话,你好点了再喝。”
那个女人笑了笑,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丝丝的回声,像是铸铁时鼓风的声音。
温淑看着她,这是第三次来这,要不是那次在街上撞见了保顺,她也不会知道玥珊还在北平。
保顺当时从药行出来,衣服上打着补丁,温淑经过他身畔时还不经意的躲了躲,突然她听到那人轻轻的叫她“温小姐?”
温淑诧异的回头,保顺只是见着来人不自觉的说出口,看温淑有反应,像做了错事一样,转身就要跑,但温淑一把抓住他的手,药袋子掉在地上,他又焦急又心疼的赶紧蹲下捡。
温淑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这个人,鼻子突然酸了“保顺?你是保顺?”
那人不抬头,捡完闷着头就要走。
“保顺!”温淑抓住他的袖子“抬起头!”
保顺一辈子做奴才,听惯了人使唤,语气一严厉,立刻示弱,他缓缓抬下巴,眼眶已经红了。
“保顺,你……你怎么在这?”
“我来抓药。”
“玥珊呢?玥珊她回来了吗?”
保顺不回答。
“你怎么了?病了吗?”
温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袋子,打开,都是一些捆着纸包的中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带我去!”
“去哪?”
“带我去见玥珊!”
“她死了!”保顺梗着脖子道
“死了?”温淑表情一瞬间垮了,悲痛万分,但是很快她又严厉起来“死了也要见棺材,带我去!”
保顺无奈,迟疑了半天,终是带着她来到西砖胡同。
玥珊当时就坐在这张榻子上,那时还没佝偻成现在这副模样,她见了温淑一点也不慌张,温柔得笑着“我就知道,这辈子还能见着你。”
“玥珊。”温淑哽咽住,半天说不了话,泪水不住的往下流,整个下巴都被淹红了,她不住得摇着头,这胡同又脏又杂,这间屋子更是散发着霉腐的味道,玥珊穿着的小衬衣洗得次数多了,原本的红色被洗得泛白,夜壶就在床边,她嘴唇泛白,头发也花白了,跟自己一样的年纪,但是如今是这副模样。
“玥珊,你这是怎么了?”
玥珊刚刚说了话,这会喘着,一时半会答不上来,倒是保顺说话了。
“五年前我们就回来了,搬到苏州后老爷家生了瘟疫,就剩下我和小姐,去年,去年小姐也生了肺病,去医院瞧过一次,大夫说,大夫说……”
“大夫说不必治了,掐着指头过日子吧。”玥珊笑着看温淑答道。
“什么?玥珊!你说什么?”温淑冲过去拽着她的手“哪家医院?什么破大夫!走,我带你去同仁,咱们有得治,好端端的,怎么会掐着指头过日子呢?”
玥珊还是微笑着,笑永远是她的标志,年轻的时候就是,她爱笑,常挂在嘴边,不管温淑跟她抱怨什么的时候,玥珊都是笑着听着。
“玥珊,不要放弃,会好的,我去找人抓最好的药来。”
她摇摇头,又开始剧烈的咳“没事,治不好了,死在北平也算是心愿。”
“玥珊……”温淑又红了眼眶“我让杜松来见你!”
这下玥珊变了表情,她看着温淑,清晰得说出“不必!”
温淑听着这句“不必”,觉得更是刀刀剜着自己的心肉,她罪恶感丛生,宁愿玥珊说的是“好的。”
“玥珊,我对不起你,你恨我!我把杜松还给你,我早就想还给你,我从来没想要夺走他,我让他来见你,我现在就去!”
温淑说着就要跑出门外,玥珊这时大声的制止“温淑!别去!”
保顺见状赶紧拉住温淑,床上坐着的玥珊由于刚才的大声呼喊已经使劲拔着这口气,背弓成虾子状。
“温小姐,你别去了,我家小姐不曾恨过你,现在不要让她情绪激动,她会很难受。”
温淑看着她在床上虚弱的样子,于心不忍,走过来,坐到她边上。
“玥珊,你一去不回头,连让我说句话的权利都不给,我那时是灌醉了杜松,学着你的语气跟他说话我们才发生了关系,怀孕并非我本意,我也不想这样,我不爱他,我也只是嫉妒你,你家室不如我,长得不如我,又爱上一个穷小子,可是你们天天那么相爱,我也想要那样的爱情,可是有了孩子我很害怕,我那时才18岁……”
“温淑。”玥珊长长得拔着气“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玥珊……”
她抬手制止“不要再说这些,你常来看我就好,这些年,我很想你。”
温淑赶紧答道“我会常来看你,玥珊,我会常来。”
一阵咳嗽声把温淑从回忆里拉回来,玥珊咳得倒在了床沿子边上,干呕起来,温淑赶忙帮她顺着气。
“温淑……”
“恩,我在。”
“温淑,我还没见过你的女儿呢?她漂亮吗?”
温淑听着眼泪刷得就掉下来了“漂亮,随我了。”
玥珊咧嘴甘乐,发出空气的声音“真好。”
“你好好喝药,好一点了,我带她来见你。”
玥珊摇摇头,她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桌子,细若游丝得说“抽屉。”
温淑赶紧走过去,拉开抽屉,一个小盒子躺在里面,她拿过来递给玥珊,她没有接,向温淑推了推“给你女儿。”
她视线已经是模糊的,打开盒子,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是一枚黄金的胸针,鸢尾花。
“玥珊,我认识这个,你还一直留着。”
她点点头,又苦着笑了笑,再点点头。
“温淑,还记得小时候咱们,经常吹的那种草吗?”
“怎么会不记得,不知道名字,抽了它的嫩心,放在嘴边使劲一吹,就能发出声响。”
“我惦记着,你去帮我看看,院子里有没有好吗?”
“行,你等着!。”
温淑急急得跑到院子,没有那种草,她必须要满足玥珊每一个愿望,她是那么痛苦,她很少有恳求,这么小的愿望一定要满足,她跑到胡同过道里找,又跑到胡同口,转身又到了街对面,她急急得寻找,生怕自己没瞧仔细错过了。
终于找见了!温淑拿着那几株小草,开心的笑了,转身往回跑。
过路时一辆人力车差点撞着她,车夫生气的回头朝她唾口唾沫“急着去投胎啊!”
温淑不生气,她还笑着,拍拍裙子边的土,继续往回跑。
刚进院子,就听到保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姐!”
那样的嘶吼温淑从来没听过,那是用了一生的力气破口而出的喊叫,带着针针扎的血腥味,划破人的耳膜,她也从未听过如此悲痛的喊声,仿佛是一声声咏叹的悲歌,未见却仿佛看到滔天的泪水翻涌而来,带着永久的悲鸣之声。
温淑愣在院子里,手中的草掉了,她指头动了动,感觉刚刚那一声把自己喊失忆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院子里全然忘记,像是一个句号,标注着一个人生命的完结,但是究竟是谁,她一下子无法按在那个人身上。
她缓缓得走到屋子里,保顺跪在地上,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瘫倒,他砸在地上的拳头渗着血丝,温淑看着床上那个人,豆大的眼泪不住的往下掉,但是却乐了出来。
她越乐声音越大,最后哈哈哈的大笑,眼泪淌进嘴里咸涩异常,她根本无知觉,舌头是木的,一切动作都是麻木的。
玥珊躺在床上,这三个月来她终于躺在了床上,但是枕头盖在脸上,她甚至温柔的抱着这支破烂枕头,压向自己的脸。
温淑缓缓走向她,她伸手要拿掉那只不美观的枕头,但最终还是停下了,她给她扯了扯被子,盖到脖子下面。
“你家小姐怕冷,再给加一床被子吧。”
保顺还是啊啊啊得嚎啕大哭,温淑忙走到柜子边,打开,还有一床薄棉被,棉花套出来了一些,有点地方补过,没关系,只要玥珊能暖和起来,她这个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她最怕冷,温淑要给她盖上,你瞧她冷得抱着枕头,不雅观的姿势,其实肯定是躲在枕头后面笑她呢。
温淑给她盖上,又掖到脖子下面,保顺过来抓住她的手,力气大的都能听到骨头的咔咔声。
“温小姐,你回去吧!”
“好,她睡醒了你告诉我。”
“温小姐!她不会醒了!”
“怎么会呢?她以前从不贪睡。”
“温小姐,我求求你……”
“保顺,我也求求你,把炉子烧上,你没觉得这屋里冷得很吗?”温淑说着还搓搓自己的双肩“真是冷啊,感觉冬天来了。”
“温小姐……”
温淑没听下去,她转身落荒而逃,逃到胡同口才停下,她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砰砰跳的要冲破胸膛,她低头摸到裙子的侧边,那个盒子在里面。
鸢尾花是玥珊的最爱,16岁那年,杜松做了一年的苦力才赚钱找人打制了这枚纯金的鸢尾花胸针。
当然,这些都是玥珊告诉温淑的,她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