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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穆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疼醒的。
全身上下每根神经,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疼痛,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争先恐后地冲破血管,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呜咽之声,痛得想要翻滚想要嚎啕大哭想要有人一刀了结了她的性命。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隐约觉得被人背着,摇摇晃晃的一上一下,她想推开他,他却一言不发地,只紧紧扣住她,她越推,鼻尖的血腥味就越浓。
这样的血腥味突然让她清醒了些,想到冲天的呐喊和溢满杀气的黑色人影,鹅毛般的雪花,快如闪电的招式,沾在脸颊上的血,一夜红曲。
她将呜咽吞入腹中,勉力睁眼,暗无天日的夜,漫山的雪白,劲疾的狂风,铺天盖地的暴雪,她看到自己的双臂上覆满了白雪,自己靠着的肩臂也是一样,殷红的血色从中透出。他们一直在前进,她却没有力气去分析是朝哪个方向,这样的大雪,这样寒冷的天,她的身上除了毒发的疼痛,竟察觉不到丝毫冷意。
“慕……白……”她已经辩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嘶哑破碎地如同锯木之声。
背着她的人没有回答。
“放下……我。”她竭力咬着自己的唇,不让自己发出疼痛的呜咽声,口舌间马上有温热的血气入腹。
她虽然中毒,意识却是清醒的。慕白没有带着她回都城,恐怕是身后仍有追兵。一夜红曲,当初慕白急急赶回东昭皇宫便是因为这毒太过阴毒,毒发后三个时辰拿不到解药,她这条命必去无疑。
且不说白伶是否顺利拿到解药,看这情形,天亮之前走出这座山与白伶汇合,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慕白仍旧没有说话,继续背着她前行,只是一股暖流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全身,舒缓了少许疼痛。
“慕白,我以族长的身份命令你,放下我!”白穆恢复了几分力气,在慕白背上挣扎。
慕白再次扣紧了她,半晌,才徐徐道:“阿穆,相信我。”
白穆眼窝一热,哽声道:“你受了很重的伤对不对?”
听得出他的声音在竭力压制,但音尾仍旧有未能控制住的颤抖。慕白的身手虽不是常人所能及,但他要护着一个她,还不停给她输送内力抑制毒素的蔓延,刚刚那批黑衣人各个武功高强,招招都是向着她,她身上却是毫发无损,不知他替她挡了多少刀剑,现在还仍旧要为她耗费内力……
慕白没有回答。
白穆没有再问。
这个时候多动一分,多说一句话,消耗的都是彼此的生命。
白穆伏在那块厚实的肩膀上,大半张脸都被大氅盖住,鼻尖呼出的热气氤氲了眼前黯淡的雪光,她抬眼便能见到他黑色的发,一层又一层地覆上了厚重的雪,偶尔散下一片,浸得她面上一片冰凉。
这条路似乎长远得没有尽头,这个夜似乎永远迎不来朝阳初升,白穆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沉,似乎要沉入深渊里。
她不再喊着让慕白将她放下,也不再想自己是否还有命见到明日的太阳,只随着意识的迷蒙,钻心的疼痛不再主导她全部思绪,有些念头在脑中愈渐清晰,有些话也就脱口而出。
“慕白,你不用再为我费力,我想我今日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是无憾的……”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她说起话来突然不再吃力,轻细的声音在慕白耳边絮絮道,“从前我在连理村长大,整个村子不过百来人,爹疼娘爱,邻里和谐,虽然日子过得清俭,却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没受过什么委屈,直到遇见商少君。”
“曾经我的脑中只有情爱二字,眼里只有商少君一个人,那一年柳湄出现,我落魄而逃,逃在路上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白穆说着,轻轻一笑。
那时候的她,执着而又小心翼翼地相信着,维护着得来不易的幸福,柳湄的突然出现几乎让她措手不及,惊慌之下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生怕亲眼看到自己的幸福破碎,而当车夫问她要去哪里的时候,她心下竟是一片茫然。
曾经她无忧无虑,无需费心以后,后来她心系商少君,一心等着他看她一眼,在商洛皇宫,与其说她无法离开,不如说她其实也从未想过离开。
她不知哪里来的笃定,笃定商少君总有一天会“记起”一切,会像连理树下的誓言一样,与她生死不离,她所设想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缺少过那个人。所以离开他之后,她去哪里?她做什么?
她一无所知。
她似乎一直在为她的爱情活着,为她设想里的生活活着,活得没有自我而全然不觉。
“可是这几年在白子洲……”白穆轻轻喘出一口气,“我有了想要保护的族人,明白了我身上所承担的责任,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从前我看到太后与洛秋颜的下场,只觉这世上怎会有男子绝情至此,替她们惋惜,替她们不值。如今我再看安乐与莲玥,却惊觉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坚持,怨不得任何一个人。”
从来没有哪条规定说,你为旁人付出多少,旁人必须给予你相等的回应。
“漫漫长生,值得我们珍惜的还有很多,并不止情爱二字可对?”白穆笑了笑,“从前那些事,我再也不怨了。今后白子洲的一切,我在乎的人事,我相信你会打点得很好。所以慕白,即便死在这里,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说过这番话,白穆蓦然觉得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般,莫名的轻松,意识也愈渐清明起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慕白肩头,而是落地坐下,大氅仍旧盖住她大半视线,她略略一动,身子似乎没有先前那样疼,大氅滑下,她便看到他们正处在一处山洞,天依旧未亮,洞外仍旧大雪纷飞。
洞内难得的干燥,因着位置和风向,并没有雪花飘入,她隔着厚重的大氅靠在石壁上,也不觉着冷,微微侧眼,见慕白就在她身侧,心下安稳,再看一眼,却是蓦然一顿。
慕白同样靠在石壁上,闭着眼,面色和煦,却惨白到几近透明,淡蓝色的袍子上无数大小伤口,有些仍在渗血,有些鲜血已经凝固,他一手紧握着她的手心,另一手在撂在她肩背上,了无生气。
白穆的身子开始颤抖,突然明白为何毒发的疼痛渐渐舒缓,为何身上一直没有寒意,为何有了那么多说话的力气,她掰开慕白握着她的手,果然见到两人手心都有十字伤口。
一夜红曲寄血而生,除非服下解药,内力高深也不可能逼出体内,更何况她全无内力可言……
慕白将二人的手心划开,用内力驱使,将毒素都引入自己体内,所以她才清醒过来。
“慕白,慕白……”白穆不停摇晃他,心中突然空落,仿佛有寒风直直灌入。
好在慕白的长睫动了动,重新将白穆的手纳入手心,“莫怕。”
白穆压住哽咽,冷静道:“嗯,我不怕。我相信你,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慕白的嘴角竟在此时扬了扬。
“我右腰侧还有一些药,喂我服下。”
白穆依他所说。
“左腰处有几枚信号弹,你拿着。”
白穆取下。
“那批人许是还在找我们,待雪停后你再出山燃放,马上会有人来接你。”慕白垂着眼,声色淡淡,“若我那时还有命在,便带他们来找我,若不在,不用带我回去,他们看了会难过。”
他说的“他们”,指的是白子洲上的族人们。
“我常年试药试毒,普通的毒对我的身子无用。一夜红曲到了我身上,也没那么厉害。”
尽管慕白这样说,脸上却已经显出黑气,一寸寸地向下蔓延,白穆望着那愈发浓重的黑气,眼圈也越来越红。
“我右腿侧有一把匕首,你拿出来。”
白穆照做。
“阿穆,你说是缺条胳膊还是少条腿更为方便?”慕白突然笑了笑。
白穆的手一抖,匕首便落在地上叮当一响。
“莫怕。”慕白握住她的手,一个倾身,整个人倒在她肩头,将她抱住,“阿穆,我先与你说说话。”
白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哽咽道:“你说过……不离不弃。”
“放心,我不会有事。”慕白轻轻抚弄她的头发,“你上次问我是否想过报仇可对?”
白穆轻轻颔首。
“你可曾听白伶笑过我,说我幼时常被母亲扔入雪海?”慕白的声音里喊着笑意。
白穆颔首。
“那时候我刚刚查出我的身世,终日想着出岛报仇。说一次报仇,母亲就将我扔一次海里,叉着腰在岸上大骂,老娘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让你去给死人送命的吗!没想清楚就给老娘淹死得了,别浪费老娘的粮食!”慕白低笑。
白穆都可以想象出白浮屠叉腰大骂的场景,也跟着扬起嘴角。
“十二岁那年我首次出岛,其实心中对报仇之事仍旧念念不忘。那时候胆大心粗,刚刚开始调查便被当时的商洛皇帝看出端倪,害死了十几名族人。”慕白娓娓道来,“回岛之后我跪在母亲面前请罪,母亲一语不发,带着我去损了家丁的族人家中请罪,人人都悲痛大哭,对着我却只有一句话,少主自己保重才好。从那以后我不再执着于报仇,珍惜白子洲的每一条性命,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白穆双眼酸涩,她知道,白子洲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存在。
“你不要愧疚,白氏的血统不可断。”慕白双手抱着白穆,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稍后我将毒素逼在手臂上,你见势……砍下。”
白穆的身子又是一颤。
慕白将她搂得更紧,“这是保住性命的唯一办法,动作要快,我剩的力气不多。”
他捡起地上的匕首,塞到白穆手中,重新靠回石壁,徐徐闭眼,“你身上若有止血的药,替我服下。若没有,便罢了。不可给我用补药。”
白穆紧紧地握住匕首。
“莫哭。”
“不哭。”
“莫怕。”
“不怕。”
“嗯。”慕白长出一口气,“还有件事应该告诉你。”
白穆逼迫自己冷静,神经几乎已经绷成一根弦,闻言乍然一松,手又开始颤抖。
“碧朱没有死。她服了忘忧,如今已在南临嫁人,去年产下一子。”慕白温声道,“当初瞒着你,是我私心不想见到你找回她抱着她继续沉湎在往事里,我想看着你自己站起来。你做到了,做得很好。日后你若想她,便让白伶带你去远远看上几眼。”
白穆咬着唇,强忍着眼泪不流下来,点头。
“你的身世母商少君藏得很深,当初我费劲去查,却一无所获。后来‘采儿’出现,本是有人暗中保护,却被商少君中途阻挠,他动作太快,没能救下他们,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慕白面上的黑气开始褪下,渐渐在指尖汇聚,少顷,整个手臂都变成焦炭般的浓黑。
“阿穆,我我明知此次出岛危机重重却仍旧带着你,其实……是舍不得与你分开。其实我最后悔的……是迟钝到三年才明白自己的心思。”慕白再次微微一笑,随即声色一凛,“动手。”
多年后白穆回想起这个冬夜,除了一夜红曲蚀骨的疼,漫天大雪纷飞的白,血如泉涌刺眼的红,还有她的嚎啕大哭。她抱着那个人,三年来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在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