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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金黄的落叶铺满都城,偏僻的院落一角,仍有几分碧绿未散,秋芙蓉开得正盛,一袭白衣的男子静立当前,细致地修剪残枝。
“少主,姑娘醒了。”男童走到他身侧,语气恭敬,一双大眼水汪汪地望着他。
白衣男子沉静地摆弄花草,并未言语。男童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他,默默退下。半晌,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他净了净双手,才举步向侧院的一间房走去。
房内温暖,燃着怡人的香薰,榻边的侍女一见来人,便微微屈膝,唤了声“少主”便将手上的汤药放在桌上,稍稍退后几步,立在一边。
男子踱步到榻边,垂眼望着榻上的白穆。
白穆盖着厚重的被子,面色苍白,双唇没有什么血色,微睁的双眼暗淡无光,扫了榻边的男子一眼,挪开,闭眼。
“我找你许久了。”慕白淡淡开口,声音清润。
白穆似乎并未听见,仍是闭着眼,慕白继续道:“裴瑜在洛秋颜自尽当夜殉情,事发前我正好找到他,他讲了些内情与我听,嘱我替他照顾芙蓉宫那一片芙蓉花。之后我便易容作他,替了他的身份。”
“或许你并不知晓,白子洲白氏所出,最擅易容、仿旁人。”慕白略一侧身,拿起桌上的药碗,“我是族长一手带大,尽得真传,因此商少君都未能将我识破。”
白穆的眼皮动了动,蓦然睁开眼就要起身。
她一动,面色便更加惨白,刚刚撑起半个肩头便跌了回去。慕白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放下刚刚拿起的碗,扶她半坐起来,继续道:“你昏昏醒醒地睡了半个月,身上又有伤,使不出什么力气,莫做徒劳之功。”
他正要重新去拿那碗药,袖子却被白穆拽住。她抬目望着他,眼睛里有了盈盈闪动的神彩,出口的声音沙哑而粗粝,“阿碧……”
白穆说起话来极为艰难,刚刚吐出两个字便大口喘气,拽着慕白衣衫的手却不肯放松,缓过来,继续道:“你……帮……找阿碧……”
慕白神色一软,握住白穆的手塞回被子里,再次拿起药碗,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道:“当时火势蔓延太快,你吸入了大量浓烟,嗓子还未缓过来,喝了这些药,一切都会好转。”
白穆乖巧地咽下一口,又道:“求……你……阿碧……”
慕白略略撇开眼,道:“我一直在找她的下落,目前只查到她从洛采桑的府上被送出,具体在哪里,却还不曾知晓。”
白穆的神色又暗淡下来,垂着眼似要睡去。
“你的伤口已经结痂,再用七日的药元气便可恢复大半。现在我们尚在商都,不便明察,待你伤愈我们出了商都,我带你亲自去找她。”慕白只是平淡地叙述,声音听来却如流水般,清清划过耳侧。
白穆这才再睁眼,想要抬手接过药碗,却使不上力气。慕白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边,她服顺地喝下。
一连七日,她每日乖巧地喝下三碗汤药,由侍女替她换两次心口的敷药,少吃多餐地进食,脸色渐渐好起来。只是她很少说话,不问慕白到底是什么人,找她打算做什么,不问他是如何救她出皇宫,外面的局势如何,也不问他们在什么地方,将来要去什么地方。
七日过去,白穆已经可以自由地落地行走,说话的声色也恢复大半时,慕白依他所言,带她出城。
白穆没有照镜子,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出门前她被那名唤作“白伶”的男童贴上一张半透明的皮质面具,在脸上涂涂画画了许久才满意地点头,并让侍女给她换了身普通的妇人衣裳。
一行只有四个人而已,她、慕白、白伶,以及那名唤作白芷的侍女。
她没有问过为何他们都姓白,只是见到慕白迅速换了一张脸,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便坐在马车里不再言语。
四人出城非常顺利,马车行出都城没多久,白穆才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我们去哪里找阿碧?”
白伶在外驾马车,慕白坐在白穆对面,白芷在白穆身边。她悄眼看了看慕白,再看了看白穆,低声道:“少夫人,三日前我们得了消息,碧朱姑娘在商洛与东昭交界的雨山坊附近。”
白穆听到“少夫人”这个称呼便抬了抬眼,却也没说什么,听完白芷的话继续垂眸沉默。
白穆的身子刚刚好转,马车走得并不快,一日下来,她便显得有些急躁。白芷年纪虽小,与白伶一样,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极会察言观色,在客栈休息时特地道:“我们已经安置好碧朱姑娘,少夫人无需着急,身体要紧。”
如此,约摸二十日后,一行人才抵达雨山坊。
白穆见到碧朱那一日 ,阳光格外灿烂。南方的深秋不如商都那样冷,秋意也不似商都那样浓,间或还能看见盎然的绿意。碧朱就在一棵尚未全然金黄的树底,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裳,坐在石桌边,双手托腮,望着她笑。
那一刻,是这一月多来白穆眼底第一次有了颜色,她远远地与碧朱对视,眉眼随着她弯起。
“阿穆,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碧朱笑着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是一匹竹子编的小马,在阳光下光泽熠熠。
“从前在宫里我就老想,若是有一匹马能带着我们跑出去该多好。滴答滴答,跑到城东门吃一碗阳春面;滴答滴答,跑到老刘家买两个包子;滴答滴答,再去蓉婆家买一袋荷叶糕;滴答滴答,最后去李子米酒铺喝一碗米酒,然后我们就圆满啦!”碧朱掂着小竹马在石桌上“奔跑”,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最终小竹马跑到白穆手里,“滴答滴答,到阿穆手里,带着阿穆去想去的地方,带阿穆见想见的人。”
白穆握住小竹马,笑着拥住碧朱,红了眼圈,“阿碧,我想你。”
碧朱的身子颤了颤,反手抱住白穆,“阿穆,我也想你。”
“阿穆,我发现雨山坊也有可多好玩的地方。”碧朱拉着白穆的手往外走,“我带你过去。”
白穆笑着随她一道。
身后白伶白芷不远不近地跟着。
“阿穆,南方好像不怎么吃面,他们这边有一种大米做出来的‘面’,特别好吃。”碧朱拉着白穆到一家米粉铺子前面,“呐,最近我发现这家最好吃。”
“我还发现南方的茶比商都的茶要香。”吃过米粉,碧朱又拉着白穆到茶馆,“茶艺也比咱们讲究好多,不兴茶馆里有说书先生的。”
“这边听说书必须在酒楼,说出来的段子比我们在商都听的还有趣。”碧朱噗嗤笑着,喝过茶后又将白穆拉到雨山坊有名的酒楼。
两人一起听了几段书,碧朱又道:“这里还有一处,风景极好。”
碧朱说的是一段废弃的城墙。
雨山坊地处商洛、东昭和祁国的交界处,因为物质富饶,又占了交通要道,一直是三国竞相争夺的对象,边境划了再划,城门建了再建,因此有许多废弃的城墙。
碧朱说的那一处靠西,因为建得高,踏上顶端可以从三个方向遥望三国不同景貌,碰上天气好,黄昏时还可以看见瑰丽的日落。
“阿穆,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上去吧。”
碧朱笑得脸上一片桃红,还未等白穆答话,便甩开她的手向上奔去。
白穆面上的笑容还未褪下,手心的温暖突然抽离,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管身上的伤便跟了上去。
正值夕阳西下,西方的天空彩云漫漫。碧朱就背对着那片彩云坐着,黑色的发被疾风撩起,绿色的衣衫仿佛精灵的双翅,振翅欲飞。
“阿穆,我真怀念从前的日子,我偷偷溜出丞相府听你说书,说完我们一道去吃阳春面。我带你去看小姐的嫁衣,向你炫耀小姐待我多么好。你给我讲阿不和阿穆的故事,讲连理村里有棵连理树……其实我一直好羡慕你,你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未婚夫不见了都不哭鼻子,天天笑着讲故事,说他一定会回来。”
碧朱摇晃着双腿,笑着对白穆说道。
净凉的秋日,白穆背后沁出一身冷汗,她只道:“阿碧,下来。”
“阿穆,我一直讨厌淑妃,因为她总是和你作对,害了以前朱雀宫不少的姐妹。”碧朱仿佛没听见白穆的话,自顾自地笑着道,“可是她从摘星阁跳下的时候,我却偷偷地佩服她。那么高,她都不怕疼,摔地那么重,她也不怕难看。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能那样疼一疼,是件多么痛快的事情!”
“阿碧!你下来!”白穆低喝,干涸已久的双眼布满血丝。
“阿穆,我做不到……”碧朱突然流下眼泪,“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坚强勇敢……这个世界好可怕……每一日每一夜,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煎熬。”
“阿碧,你要留我一个人么?”白穆哽咽道。
“阿穆,对不起。”碧朱已经流了满面的泪水,“终究是我对不起你。若非我多嘴,你不会进宫,你我还在宫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把手给我。”白穆步步走近,伸出的手微微颤抖。
“哦不,不是无忧无虑。”碧朱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从来都不是无忧无虑。阿穆,我没有对你说过吧?小姐身边的婢女两三年便全都换过一遍,只有我,从小到大,在她身边待的时间最长,因为我心眼最粗。”
碧朱擦去了脸上的泪,蕴暖的夕阳底下微微笑起来,“我心眼粗,不会算计别人,不会怀疑别人算计我。可是十几年都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我一直在逃。阿穆,事到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愿意相信世上的肮脏,不愿意相信人心的险恶,不愿意面对曾经的美好一点点地斑驳,我逃避现实,逃避长大,固执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地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从不曾改变。”
白穆已经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
碧朱反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这辈子有你陪着我,真好。可我是胆小鬼,我害怕……阿穆,你成全我好不好?你让我再躲一次,最后一次。”
“阿碧,我只剩你了,只剩你了……你不要吓我……”白穆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出。
碧朱仍旧握着白穆的手,另一只手从身上掏出帕子,轻轻地擦过白穆的衣襟,白穆的手,缓声道:“阿穆放过阿碧吧,好不好?”
她抬头望住白穆,曾经灵动的眼底死气沉沉,看不见半丝生气,“阿碧……脏了。”
碧朱消失在城墙头上时,西方的霞光正好破云而出,将深秋的雨山坊渲染成一片金黄色。不远处的沙尘被疾风吹起,缠绕盘旋着远去,零星夹杂几片树叶,转眼不见了踪影。
白穆并未看到这些,她背对着城墙,捂着心口蹲下,蜷缩在一角。
没有了。
阳光没有了,风声没有了,爱她的人、她爱的人,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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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卷:
后来我想,世上总会有这样两个人,一个让你刻骨铭心,一个让你盈盈长大。
——白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