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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的好觉,到底没有睡成。
天空已经隐隐泛起了白光,远处依稀传来钟声,一声声,一阵阵,仿佛敲在在场的所有人心上。对于皇宫里的侍卫来说,这一夜十分难熬。他们镇压了一波又一波的江湖中人的骚动,将皇宫严严实实的围了起来,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当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这一战结束,在共门口集结的江湖中人还没有散去。他们手里都拿着绸带,按理说,就都有进宫观看的资格。然而,他们没有进去,这不仅仅是遗憾的问题,更是面子的问题。
行走江湖,图的,不过就是个面子。
所以,他们不肯散去。与这些侍卫对持着。他们自然不怕单打独斗,可是,京城全部的禁卫倾巢而出,一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的。因为,他们不是西门吹雪,因为,他们不是叶孤城。
所以他们在此等候,哪怕看见最后那个胜利者的一个背影,他们也可以说,自己见证了这场旷世之争。
当黎明来临,众人都处于困顿不堪的时刻,远方传来的钟声却让人倏忽一惊。国殇之声,江湖草莽也不会认错。
这一夜,死的不是西门吹雪,自然,也不是叶孤城。死的是谁也想不到的人,是端坐明堂的九五之尊。皇帝,驾崩。
众人从皇宫的飞檐下飞落下来,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就有小太监跪在地上,请宫九移步。那个小太监,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九不会认错。
众人各自散了。不管皇帝是怎么驾崩的,这样的天家之事,他们都不该管,他们也管不起。
叶孤城和宫九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的眼神飞快的交织,又转瞬分离。相同的眼角,却勾勒出一抹相同的笑意。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很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他随着花满楼和司空摘星一起,走出了这座皇宫。回头回望,曾经金碧辉煌的所在,如今看来,就像是一座刷了金粉的坟墓。
陆小凤脊背一凉,连京城最好的竹叶青和麻酱烧饼,都拯救不了他。
且无论众人如何,宫九浅笑,随着小太监步入皇帝寝宫。
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七十岁,周身是天家的风仪。她的神色十分哀伤,却是每一个失去孙子的祖母都会有的哀伤。
皇帝的尸身已经被安放在龙床上,血染透了明黄色的亵衣,眼睛不可置信的圆瞪着,惊恐,意外,不甘,诸多表情都凝结在他的脸上。只是,那已经是最后了,他再也不可能再有其他表情。
宫主站在太皇太后身后,扶着这位半生纵横前朝,半生退隐后宫的老人。低眉敛目,几乎融为背景。若是陆小凤在这里,他一定会奇怪,为何宫主方才还在他身后,眨眼的功夫,却站在了这里。
南王世子被重兵压收,南王也被金九龄控制住,并没有带上手铐脚镣之类的物什,堪堪全了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的体面。不,应当是,曾经权倾朝野,今日之后,南王父子,尽数沦为阶下之囚。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半夜被拉来的王公重臣。能进入皇帝寝宫的,都是几朝元老,国家之所倚。太皇太后虽然退隐后宫,然而她的手腕还在,虽然心下哀悸,却能强撑着,料理这场惊变。
皇太后和皇后无声的啼哭,并不敢发出什么声响。皇太后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过是因为她出自太皇太后的母家,在宫中也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罢了。论起权谋,不及太皇太后分毫。皇后更不必提,她是皇帝继后,在元皇后死后,被家族匆匆嫁进宫来,如今也不过才十四岁,毫无阅历,甚至还没见过血,她见过的第一个死人,竟是她的夫君。如今,她已经吓傻了。
太皇太后强自定了定心神。而今朝堂强臣环伺,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她瞥了一眼孙子已经僵硬的身体,看向赵怀古的眼神中,恨意犹有实质。
赵怀古却已经没有心思观察太皇太后了。这一世,他长得,依旧和这九五之尊一致,此乃天赐。而他更为缜密的试探,摸清了那位的底,这一世,那位莫说身体孱弱,性子都是软弱不堪,丝毫没有前世的“剑术居于当世前十”的风范,此乃天意。而赵怀古自己,完善了梦中计划的破绽,没有动用皇帝身边的太监王安,而是在这个计划铺陈开来之日,就结果了他,换成自己身边的人。
说到这易容之术,赵怀古还真得好好谢谢司空摘星。旧日司空摘星曾潜入他府邸,盗取那柄镶满宝石的剑,他得到消息后,在剑上喂了毒,司空摘星为了解药,不得不将易容术教给他手下的人。
偷王之王的易容术,自然是举世无双。皇帝和王安朝夕相处,竟没有觉出破绽。八月十五月圆夜,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紫禁之巅。赵怀古自然也不是全无准备,他不可能让叶孤城死,他还要和叶孤城共享这繁华。所以,他派出大量的人去暗杀西门吹雪,不成之后,又在紫禁城里埋下了弓弩手,决战之时,干扰西门吹雪。
决战之时,须臾即是生死,只是干扰西门吹雪,就足够叶孤城取他性命。
而赵怀古,便是要趁着八月十五,皇宫侍卫皆去观战,潜入帝王寝宫,取而代之。到时候,即使别人察觉出异常,他身边的贴身太监都绝口否认,谁又还说得出什么?
赵怀古在前世的梦中,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不要说废话。回过头看,他才惊觉前世的自己有多愚蠢。说了若干废话,反而给了陆小凤救下那个皇帝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赵怀古毫不犹疑的拔刀,刺,入皇帝的胸膛。皇帝顷刻毙命,了无生息。他没有点灯,黑暗中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四散开来,却又慢慢被皇帝特用的龙涎香压了下去。寝宫很平静,只是,它的主人,再也不会醒过来。
赵怀古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寝宫里燃着的羊脂大灯就被人快速点燃。顷刻间,宫殿明亮如白昼,一点阴私,都掩藏不住。
皇帝寝宫紧闭着的大门,被宫女缓缓打开,咯吱咯吱的声响,犹如催命的魔咒。赵怀古倏忽已经,刺入皇帝胸膛的匕首被拔了出来,上面犹泛着星星蓝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赵怀古在匕首上淬了毒。
他咬紧了牙关,死死盯住寝宫大门,一不做二不休,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进来的是谁,他都结果了便是。
太皇太后疾步而来,形色匆忙,她只匆匆披了一件外裳,没有来得及带上钗鬟,被一个纤细的身影扶着,踏入皇帝寝宫。
入目,就是皇帝的尸体。太皇太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若非宫主一直扶着她,她几乎都要跌倒在地上。
此夜,太皇太后不是不知道当世两大剑客决战紫禁之巅,可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本来已经准备入睡,只是心里忽然萌生出不安。跟随她多年的嬷嬷见她心神不宁,亲自点燃了一支安神香,两人闲闲叙话,聊了片刻。
只是,这香还没有燃尽,她的宫门忽然就被打开,周遭的侍卫居然一无所觉,这不得不让太皇太后倏忽一惊。须知,她宫中的侍卫,其实是一支精炼的军队,这是太祖皇帝留给她的,只效忠于她一人,仰仗这支武艺高强又忠心耿耿的军队,她才得以在宫闱的倾轧中保全。而如今,她寝宫里进了一个人,侍卫居然毫无察觉。
太皇太后猛然握紧了身边嬷嬷的手。
太皇太后今年七十岁了,然而她的眼睛依旧没有花,她清楚的看见,进来的是一个妙龄的少女,神情中有几许焦急。太皇太后慢慢平静下来,低声对旁边的嬷嬷询问“这是,老二家的闺女?”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太宗皇帝,一个就是太平王。太平王在太祖皇帝的所有儿子中排行老七,然而,太皇太后永远叫他“老二”,太皇太后这样的女人,亲疏分明的厉害,也护短得很。
嬷嬷仔细看了宫主一眼,对太皇太后说“小姐没看错,正是昭阳郡主。”她是太皇太后陪嫁的丫鬟,一直唤她小姐。而昭阳,正是宫主的封号。
宫主走近了,扑到太皇太后怀里,焦急的说道“祖母,南王世子……南王世子要刺杀皇帝哥哥!”宫主小时候,也被接到皇宫中养过一段时日,对太皇太后也算亲近,所以方才宫中守卫并没有揽着她。
太皇太后怒目一瞪,“放肆,这话你从何听来!”
宫主却拉着太皇太后边走边说“今天本来我随着哥哥来看决战,太和殿视野极好,正能望见皇帝寝宫,我看见皇帝哥哥走进寝宫,之后不到片刻,又有一个长得和皇帝哥哥一模一样的人走了进去。私进皇帝寝宫本就是死罪,何况那人穿得还和皇帝哥哥一模一样,分明就是想偷梁换柱,取而代之。”
太皇太后虽然惊愕,但是到底还是剥离出一丝清明,她抽出被宫主拽着的手,冷冷站定“你怎么知道是南王世子?”
宫主低头摆弄衣角,神色有些被抓包的尴尬,小声说“我偷看过哥哥书房的密信,信上面说,南王世子来京之时,已经易容,真面目绝似皇帝哥哥。本来我只是觉得好玩儿,也没放在心上,今天忽然看见,才想起来。”忽然,宫主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恳求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祖母,你千万不要跟哥哥说啊,他又要罚我抄书的。”
太皇太后神色稍缓,诸王在京城各有势力,若太平王没有几个眼线,她这个当母亲的,反而要不放心。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对于太平王这个硕果仅存的儿子,她自然要偏爱一些。对儿子和对孙子的情感,到底是不同的。
只是,眼下,已经容不得她耽搁。太皇太后带了全部的侍卫,和宫主一道,向皇帝寝宫奔驰。皇宫甚伟,太皇太后和皇帝的寝宫相隔甚远,纵使抬轿的几个侍卫已经用上了轻功,她们抵达皇帝寝宫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皇帝,已经龙御归天。太皇太后绝眦欲裂,呵斥出声“大胆贼子!”只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泛着蓝光的匕首,已经刺到她身前。
一双手,合拢若静女临水,张开若兰花吐蕊,骨肉匀亭白嫩,纤巧轻柔,仿佛轻易就能被人捏碎。这样一双属于闺中养尊处优的少女的手,却能凭空拦下淬了毒的狠厉的匕首。宫主的动作很是迅疾,配合着翻飞的衣袂,双足轻点,辗转腾挪,瞬息之间封住了南王世子周身的大穴。
匕首被远远的扔在地上,赵怀古却动弹不得。太皇太后周遭的精兵仿若如梦初醒一般,用十八柄钢枪,将赵怀古压倒在地,钢枪交错,宛若牢笼,他再也动弹不得。
六扇门的捕快们被紧急抽调,追捕南王。一来是宫中实在人手不够,二来是,在京城拿人,谁还有能六扇门的捕快专业呢?
南王并没有窜逃,他的儿子就要是皇帝了,他凭什么窜逃?所以,六扇门的捕快直扑南王别院,将还沉浸在美梦中的南王缉拿。六扇门总捕头金九龄亲自押送南王进宫,南王蓄养的暗卫死士被六扇门的捕快们屠戮殆尽。
赵怀古被重兵羁押,他死死的盯住宫主,不明白,自己万无一失的计划,怎么会轻易的败在一个女人手上。
太皇太后也别有深意的看着宫主,方才,她的孙女救了她的命,可是,一个养在深闺还常年生病的少女,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的武功,这实在是惹人怀疑。
宫主自然感觉到太皇太后的怀疑,她灿烂一笑,有些邀功的意味般的扯住太皇太后的衣袖,说道“祖母,昭阳厉害吧?这是城主哥哥教我的,他们白云城的武功。刚才制住他的,是白云城的兰花拂袖手,是不是很厉害?”宫主对着太皇太后笑得天真无垢,但是在太皇太后看不见的角度,她望向赵怀古的眼眸中全然是冷意。那眉眼,那眼中的琥珀冷光,和叶孤城别无二致。
赵怀古瞪大了眼睛,可是,侍卫早就塞住了他的嘴,他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白云城主,今天紫禁城决斗的那位?”太皇太后略作沉吟。
“嗯,城主哥哥和我哥哥是好朋友,从小他们就一起陪我玩的。城主哥哥人可好了,昭阳今天进宫,本来是要看城主哥哥决斗的。”宫主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快,小女孩的娇憨。赵怀古却觉得,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他心上。原来,他的哥哥和宫九早就相识,原来,今天本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局,原来,他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原来,他天下都能与之共享的人,才是真正算计了他的人。原来,那人不是真的冷淡,只是,自己从来没有被那人放在心上。
赵怀古闭上了眼睛。眼中没有泪流出。他忽然想起,多年之前,老和尚的警告,他说“今时非他世”,今时非他世,今时今日,都是他在自误。本来,那就是他的梦,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个人的梦。而他,只是入了梦的痴人罢。叶孤城怎么会是他哥哥,叶孤城怎么可能为了他命断紫禁城。真的,就只是他的臆想罢了。
哥哥。他最后一次这样唤叶孤城。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再无相见期。
太皇太后自然不知道赵怀古的心碎欲死,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将赵怀古碎尸万段。她派人去请朝中元老。如今,朝堂的格局,她比谁都清楚。强臣环伺,虎视眈眈,皇家经不起任何大风大浪。偏偏,皇帝驾崩,就是最大的风浪。
太皇太后与太祖皇帝伉俪情深,太祖皇帝弥留之际,她在太祖皇帝床前发誓,替他守好这河山,当年太宗上位,她为了护住还年幼的太宗皇帝不受外戚牵制,亲手将母家满门抄斩。这是怎样的慈母心肠,又是怎样的绝狠手段,她已经为皇家付出了太多太多,所以,这天下,就必须是她赵家的天下,也必须是,她嫡亲儿子孙子的天下。
未己,群臣毕至。太皇太后退隐后宫许久,然而余威尚在。有她坐镇,群臣只得按捺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
“诸位应当知道,皇帝方才,被这乱臣贼子行刺,已经龙御归天。”太皇太后指着南王父子很声言道,群臣噤若寒蝉,并不敢接话。
“皇帝无嗣,江山……无继啊……”太皇太后声音已经哽咽。
这时,丞相上前一步,对太皇太后一揖,言道“太皇太后保全凤体,万请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之要,乃在宗亲之中,筛选可当大任者。”丞相一世纯臣,他不效忠任何人,他只效忠皇帝。
众臣一时轰然,甚至有臣子上前推荐皇室宗亲。
太皇太后默然不语,却将那几个臣子记了下来。不忠心的臣子,总要慢慢收拾。只是如今的朝堂,经不起波折了。
待到讨论声渐消,太皇太后喟然长谈,对众臣言道“昔日太祖皇帝曾有密旨,哀家曾经以为,这道密旨永远没有用到的一天。”她扫过群臣,眼神犀利入昨。在场的大多是太祖皇帝时期的老臣,这样熟悉的眼神让他们脊背一凉。
他们不会忘记,眼前这位状似和蔼的女人,有着怎样雷霆的手段。
太皇太后将尘封多年的紫檀木盒打开,递给丞相,道“哀家老了,眼睛花了,丞相给他们读一读吧。”
丞相双手颤抖的接过盒子,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展开锦帛,锦帛因为年代久远,已经不复当年鲜亮的颜色,然而丞相作为三朝元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锦帛上的字,确实是太祖皇帝亲手所书。
“朕之太子,人品贵重,生母尊贵,为朕嫡子,深肖朕躬,必克承担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朕之七子,恭顺贤良,为朕嫡次子,封太平王,太子继位起受封。他日太子若有不幸,江山无继,太平王可承此位。朝中诸位,必拥之。愿天佑我朝,国祚延绵,百姓康泰。朕有所见,必欣然慰之,他日见开国先贤,应无所愧。钦此。”
重臣哗然,却不能违逆太祖皇帝留下的密旨,太平王上前,群臣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驾崩仓促,赶制龙袍,置办登基大典尚需时日,太平王只得移出御书房内的一间隔间,作为临时寝宫,在皇宫内住定。
新皇继位之期,不宜见血,南王父子被羁押在刑部天牢,重兵守卫。南王妃得知南方父子谋朝失败,带领家眷于南疆南王府自尽。
至此,天下乾坤复立,尘埃落定,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陆小凤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呵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