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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洛阳,有人在高楼上轻轻合上了手里的书信,舒了口气。
“石玉信上说,月宫那边终于有了阿微的消息。据说她平安无事,身上的碧蚕毒也已经解了,正在休养。大概十日之后,石玉便可带着她返回洛阳来了。”萧停云颔首,如释重负,“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护法可能刚刚抵达云南,我还担心他们在期限到来之前,无法及时找到阿微呢。”
“如此就太好了。”赵冰洁哦了一声,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殷勤待客,二话不说解了苏姑娘的毒,倒是我们多心了。”
“从石玉发信那天算起,他们一行应该是半个月之后便能抵达。”萧停云将信折起,垂下眼睛看着下面绿荫掩映的听雪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总算是要回来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她微微一震,侧过头来:“一切?”
“是啊,一切。”萧停云轻声地笑,眼神有些莫测,“血薇即将和主人团聚——有了血薇和夕影,还有什么邪门歪道能再撼动听雪楼?”
“的确。”赵冰洁静默地站在夕阳里,望着南方。
萧停云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这个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书阁里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消失。此刻乍然见到在阳光里的她,觉得夕阳下的人显得越发瘦了,似乎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眼神暗了下去,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跌入他怀里的孤女。
转眼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吗?可是,如今他和她并肩站在天下武林的最高处,之间隔着的距离,却未必会比十几年前更近一分一毫吧?人心,真是不可测的深渊。
他默然地想着,伸出手,轻声:“我送你回岚雪阁吧。”
“不,”她却意外地摇头,微笑,“我想在这里多看一会儿夕阳。”
萧停云微微错愕,也不再反对,只是走过去和她比肩而立,默默望向南方。他的眼睛深沉不见底,重瞳下仿佛隐隐闪电。
“在想什么呢,冰洁?”许久,他才轻声问。
她猛然一震,脸色有些苍白,顿了顿,才道:“我在想,几日后苏姑娘便要回来了,到时候得率领楼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好好给她洗尘,庆祝她平安回来。”
“好啊。”萧停云似是不经意地回答,伸出手去,“你和我一起去吧。”
回到岚雪阁里时,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这里的光线还是一如既往地暗淡,却令她感到熟悉和心安。因为在这样的黑暗里,就不会有任何人看得清楚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和眼底的泪水。
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怔怔凝视着眼前无尽的黑夜,直到外面的更漏滴尽,才猛然醒过来一般地站起,默默伸出手,打开了案子底下的一个暗格——那里,一把青鲨皮的短刀静静躺着。
她在黑暗里抽出了那把短刀,刀光如水,映照着她苍白的容颜。
“我把它送给你,”多年前,病榻之上的那个女子握住了她的手,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可以看到灵魂深处,“当痛不可当时……就用它来了断一切吧!”
池小苔。那个在神兵阁中幽闭了一生的女人,竟仿佛有着一双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可是……如果她洞察了一切,为什么还会将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杀掉萧楼主一样,难道,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愿望?可停云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独居几十年来唯一的安慰和温暖,为什么在临死之前,她会把这样一把刀赠送给自己呢?
她要她用此刀来了断一切,可是,她希望的,又是怎样一个结局?
赵冰洁微微叹了口气,隐约可以听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刀锋上切成两半的声音——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把朝露在暗夜里蒙尘,它是否也日夜期待着和夕影聚首呢?
只可惜,聚首之时,便是兵刃相见之时!
她握着刀,沉默了片刻,直到听见了黑暗里熟悉的扑簌簌声音。那只噩梦般的美丽白鸟又飞来了,翩然降临于窗台上,用红色的眼睛盯着她看,眼里有询问的神色。她战栗了一下,终于用另一只手拿起了一支笔,蘸了蘸墨,在信笺上写下了一行字:十五日之后,洛水之旁。绝杀。
灵鹫山上的月宫里一片寂静,只有风铃声在廊下轻轻击响,宛如天籁。
苏微坐在窗下,微微闭着眼睛,双手如电般地顺着原重楼的手臂一路点下去,到最后止于尺关穴。指尖点到之处,他的肌肤便是微微一震。
经过这些日子的精心治疗,原重楼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双腿已无大碍,只有右手尚不能活动自如。苏微在每日的子午两时准时来到药室,用内力打通他的双手穴道。这是极耗心力的事情,即便修为如她,每次结束后都会虚脱。
“迦陵频伽,不用那么费力,”他看到她如此拼命,不免心疼,“我一只手雕刻出来的东西也能让那些人望尘莫及,这只右手就让它这样得了。”
“那可不行,”她却丝毫不让,“我一定要把属于你的东西全部还给你!”
“是吗?那么说来,你要补偿给我一切?”他忍不住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包括这只手、声望、收入,还有……那个跑了的老婆?”
一边说着,他的右手已经不知何时圈在了她的腰上,俯下身来看着她,笑得轻狂。她恼了,想抽他一巴掌,手臂却酸软无力,一手挥出竟然被他捉住了。
“你想乘人之危吗!”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她怒叱。
“乘了又怎样?”原重楼觍着脸凑过来,“来吧,我可喜欢被你打了……”
苏微一怒之下提了一口内息,真的想要一掌把这个压上来的人打个脸上开花,然而刚提起手,忽然间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原重楼一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苏微也连忙坐起。
来的是胧月,身后带着两名侍女,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愣,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到了帷幕之外,低下头:“抱歉,打扰两位了。”
“没……什么。”苏微脸颊有些发热,“有什么事?”
“灵均大人让婢子来告知苏姑娘一声,听雪楼来了人,正在前厅等着您去见呢。”胧月低头站在帘子外面,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声音生涩,“这一路来得急了,不告而入,请苏姑娘不要责怪。”
“什么,听雪楼?”苏微蓦地站了起来。
听雪楼。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甚至连那片辽远的江湖都在滇南的丛碧里渐渐模糊。但时隔多日,当那三个字忽然传入耳中时,她心中依然回应出了巨大的响声,就像是一扇门在面前重新轰然打开,里面传来召唤。
是的……她终究还是得回到那片江湖中去!
“是的,今天刚到。”胧月轻声道,“石玉大人领着几个属下日夜兼程来到了滇南,到处寻找苏姑娘的下落,说楼主有命,找不到苏姑娘就不用回去了。”
苏微心里一震,百味杂陈,低声:“是吗?”
胧月躬身:“石大人如今在接待贵客用的青龙殿内,婢子带姑娘前去。”
“好。”她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去。
然而转身之间,却看到了榻上的原重楼——他一直在听着她们的对话,一直沉默着,留着疤痕的手指微微握紧,眼神变得幽深不见底,令苏微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不要担心,”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停顿了片刻,才道,“我会回来的。”
这是自从山谷一别之后,她第二次对他做出这种许诺。原重楼点了点头,转过头看着窗外,不再看她,低声道:“我等你。”
“从此,你就是他的剑。你要为他所用,凡有所命,赴汤蹈火无所不从!”
坐在肩舆里,朝着月宫走去,姑姑临死前的嘱咐却响起在耳畔。那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如同风回响。十六岁的她握紧了血薇,深深地点头,许下承诺。
已经十年了。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出生入死,杀人如麻,为他将整个人生最好的年华涂染成一片血红,也曾无怨无悔。
可是尽管她奉上了一切,可那个人,却始终对她若即若离。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复杂纠缠,也终于醒悟,他们毕竟不是人中龙凤,无法重现那个逝去时代的一切——他们相遇得并不算晚,可无论在何时何地相遇,却永远都不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心里早就住进了另一个人。
尽管曾经有过失望和迷惘,她却并不曾心生怨恨。只是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随着杀戮的增加和年华的逝去,渐渐心生倦意——或许,这次借着中毒的契机离开听雪楼,未必不是她私心里所渴望的一次逃离吧?
“苏姑娘,到了。”恍惚中听到胧月的禀告,她一惊而起。
月神殿是整个月宫最重要的所在,里面供奉着高达三丈的玉雕月神像以及天心月轮,每当月圆之夜,拜月教主和祭司都要来这里祭拜。而它的侧厅,则是用来接待贵客的。
苏微来到月神殿侧厅的时候,却发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石玉坐在那儿。一看到她进来,石玉便瞬地站了起来,往前疾走了几步,嘴角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她在听雪楼和他共事多年,也曾一起出生入死完成任务,知道石玉执掌吹花小筑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显然已经是喜极。
她心下一暖,轻声:“石叔,让你们担心了。”
“苏姑娘真的没事,那可太好了!”石玉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天楼主和赵总管都要担心死了。”
“是吗?”前一个名字令她心里一动,而后一个名字却立刻让她的心重新沉了下去。苏微神色复杂地笑了一笑,拉着他坐了下来,看了看四周,问:“灵均呢?”
“刚刚还在这里陪我聊了很久,说要让我带礼物回洛阳给楼主,转身去拿了。”石玉道,一边说着却一边盯着她看了又看,终于松了口气,“气色和声音都很平稳,苏姑娘的身体看来是真的大好了……那一天你身负剧毒,又独自离开,楼里大家真是日夜悬心。”
“是我冒失了,”苏微叹了口气,“不知楼里可好?”
“还好,有楼主和赵总管日夜提防,那帮躲在暗中的家伙也无隙可乘。”石玉冷冷,语气肃杀,单刀直入,“苏姑娘打算啥时候跟我回去?明日来得及吗?”
“明天?”苏微心里一沉,眼神瞬地暗淡。
“我已经飞鸽传书给楼主了,说半个月后就
能带姑娘回洛阳——算算时间,明天启程还算宽裕。”石玉计算着归程,归心似箭,“如果延误得几日,路上就得车马兼程——到大理就得五天,过了澜沧江再过哀牢山……姑娘的伤势刚好,这样未免太过于劳累。”
她听他在一边说着,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
“怎么?如果苏姑娘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那耽搁个一两天再上路也成。”毕竟是老江湖,石玉一眼看出了她的犹豫,止住了话,沉吟了一下,缓了缓语气,道,“只是真的不能久拖。楼里虽然暂时风平浪静,但那些毒蛇躲在暗处,说不定啥时候就要发难——早日有了血薇,才能保得楼里平安啊。”
她听得这样的话,心里却是猛然一沉。
是的,只是为了血薇。
——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所期待的,并不是她,而只是她身上那种可以驾驭血薇的力量!而石玉来接的,也不是她苏微,而是血薇的主人!
“我不会回去了。”猛然间,她冲口而出。
石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什么?”
“我说,我不会再回去了。”苏微低下头,定定凝视着手里的茶盏,一字一句,“麻烦你回去和楼主说一声,让他另外给血薇找个主人吧。”
“什么?”石玉霍然站起,一贯冷硬不动声色的脸上有着无法掩饰的震惊,就这样定定看着她,满眼的不可思议,“你……不回去了?”
“是。”她抬起头看着他,静静道,“我不会回去了,我也不会再要那把血薇——至于血薇剑谱,我会将自己的所知所学全数默写出来,一并交给楼主。所以,请楼主放心,他不会有任何损失。”
石玉看到她说话的神色和语气,明白不是说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为什么?”他的声音止不住地提了上去,“苏姑娘你身上的毒解了,武功也恢复了,为什么还不肯回洛阳去?难道听雪楼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如果我的毒没解呢?如果我的武功全失呢?听雪楼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她的声音也蓦然严厉起来,冷冷道,“听雪楼于我意义非凡,而我亦为楼里赴汤蹈火十年,如今,缘分已尽,从此两不相欠。我为什么非要回去?”
石玉看着这个女子,咬了咬牙,语气也强硬起来:“因为姑娘你曾经对石楼主发过誓,要用一生来守护听雪楼!”
“一生?一生太长了……有很多的变数,”她却笑了起来,缓缓摇头,“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谁能轻言一生?”
毕竟是历经沧桑的江湖客,石玉沉默了一瞬,明白了过来,脱口:“难道是为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个小白脸,他是谁?”
“怎么,你已经见到过重楼?”苏微有些诧异,却没有回避,直言回答,“不,不全是为了他。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顿了顿,她低声道:“石叔,你知道吗?在滇南的这一个多月,虽然九死一生,却是我这一辈子里最快乐自由的日子——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陪葬进去。”
石玉忽然语塞。他想起了在洛阳时她每日借酒消愁的模样,以及刚来到月宫时望见她的场景:她扶着那个陌生的男子在高台上蹒跚行走,脸上露出的的确是从未见过的欢颜,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安宁,竟是腥风血雨的十年中从未有过的。
“可是,你总要守住自己的誓言。”他的语气里的愤怒稍减,却依旧严厉,“人在江湖,无信不立,一语既出驷马难追!”
“誓言……”她轻声重复,缓慢地让两个字一字一字滑落唇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当我在姑姑面前立下誓言时,的确是真心诚意想要用一生来守住它。”
说到这里,苏微却抬起了头,感慨地看着侧厅外湛碧色的天空。
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可是,我守了十年,又得到了什么呢?”她轻声道,“所谓的誓言,当然值得去守护和尊重,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应该要问问本心,看看是不是值得继续吧?如果答案是‘不’,那么,就应该停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并肩作战那么多年,她从没有对石玉说过这样的话。然而这些话似乎在心底埋藏已久,所以在说出来的时候纯熟而流畅,如同爆发的地火。
“在洛阳的时候,我已经停下来很久了……回顾了这十年的所作所为,也料想过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日子。我甚至可以预见到自己的一生——因剑而生,因剑而亡。”说到这里,她苦涩地笑了一下,“不,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是被强加于我的人生!”
最后一句话是如此锋利,让石玉变了脸色。
“谁还能勉强血薇的主人?”他愤愤然道,“当初还不是苏姑娘你自己选择的?”
苏微却打断了他,冷然:“不要再叫我‘血薇的主人’!谁会愿意将自己的一生祭奠给一把剑,做别人的影子?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剑!”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有些发抖,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才压低声音道:“或许你们都不知道吧,早在洛阳时,我便已决定要离开,却不料忽然中毒——而这一次孤身万里的旅途,犹如一场修炼,更是让我坚定了那时候的想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凝视着听雪楼的使者,一字一句:“所以,石叔,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请你回去告诉楼主,让他也不必派人来找我了,我不想别人打扰我日后隐姓埋名的生活。此后,血薇将换新的主人,江湖中再也没有苏微这号人物。”
她的语气坚定而明晰,如同出鞘无回的剑。
石玉看着她,愤愤地握紧了拳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人,不是能言善辩的说客,她既然这样坚决地表明了态度,他还能如何?在这个天下,能够强迫血薇主人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吧?
“既然苏姑娘对滇南还恋恋不舍,石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忽然间,有一个声音传来,打破了僵局,“不如让苏姑娘在这里多玩几个月,等玩得差不多了,自然会兴尽而返。”
“灵均大人?”两个人一起回头,愕然。
不知何时,侧厅的门外已经站着一个穿白袍戴面具的人,手里捧着一个青白玉雕琢成的匣子,也不知道听了他们的谈话有多久,直到此刻才开口,语气恬淡而柔和。
“这里是我教馈赠给听雪楼的礼物,请石大人点收。”他走过来,将玉匣打开,里面分了三个格子,分别放着三件珍宝,“玉龙雪莲一朵,七叶明芝一枚,以及明河教主炼出的阴阳小还丹一瓶——请帮我转交给萧楼主。”
石玉点了点头,显然还在生着气,闷闷道:“多谢大人。”
“那石大人打算何时启程呢?我好让下属去准备车马,”灵均也没有多客气,直接问,“其他还有一些说不上贵重的礼物,顺便也好装上车子。”
“启程时间?”石玉看了一眼苏微,眼里全是不甘和愤愤,然而在主人面前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压住了火气,道:“既然苏姑娘不肯一起回去,在下只能先行回洛阳了——少不得楼主亲自来一趟,三请三拜地请姑娘回去。”
苏微“哼”了一声,淡淡道:“石叔,我的性子你们也是知道的,就别劳烦楼主白走一趟了。而且,现在听雪楼里外敌未除,也大意不得——连我毒发在外这么些日子,他也不敢离了洛阳前来找我,何况我如今身体大好了?”
她语气里隐含讥讽,让石玉脸色微微一变:“苏姑娘你这么说也太……”
“好了好了,”灵均生怕他们两个人又争执起来,连忙道,“天色也不早了,司膳宫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晚膳,两位何不一起先随在下去用餐?”
石玉收住了声,沉着脸站起。
然而苏微却摇了摇头,道:“多谢大人,只不过我还得赶回药室照顾重楼,就不随两位一起去了。”一语毕,她对着石玉颔首,道,“替我问楼主好。”
这应该是诀别的话语,然而,她却说得如此轻易。石玉虽然江湖历练多年,却也觉得心中刺痛,似有血薇瞬地洞穿而过,身子竟然晃了一晃。
苏微回到药室的时候,原重楼正在看着窗外发呆。
自从认识他以来,这个人的脾气一贯飞扬跳脱,说话尖酸刻薄,很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重伤方愈的脸有些苍白,消瘦得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眉峰微微紧锁,看着窗外盛开的鲜花发呆,竟然连她进来都没有发觉。
她便也没有出声,提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背后,伸出一根手指。
然而就在她想要吓他一下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那一声轻轻的叹息里蕴含着太多的无可奈何,只一声,便让人的心沉到了底。那一刻,她再也没心情和他开玩笑,立刻从背后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了他。
“我回来了。”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道。
怀里的人猛然震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她,近在咫尺,她这才看到,他双眸却深沉如星,眼角居然隐约有泪痕。她心里一紧,更加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发抖,“真的?”
“嗯。”她埋首在他的肩膀上,点着头,下巴一下下地压着他瘦削的肩胛骨,在他耳边的声音轻微却坚定,“而且,我再也不走了。”
“真的?”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声音却还是有点发抖,“你……你不回洛阳了?”
“嗯。”她在他耳边轻声笑,“我跟你回腾冲。”
他猛然转过身,一把抱住她的腰,死死地看着她——那眼神里蕴藏着奇特的暗火,剧烈而又深沉,竟然有着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令她的心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然而,他却忽然直起身,用力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谢谢你……”她听到他在耳边说,声音竟然带了哽咽,“谢谢你做了这个决定。”
他抱得那么紧,以至于她几乎无法喘息,然而她也没有挣脱。他只是反复说着那么一句,她感觉到有灼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鬓角,心中震撼莫名,只能回过手紧紧抱着他的后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风拂过廊下,铃声如同天籁。
“迦陵频伽,”他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眼眸清亮,似是被雨洗过的晴空,语气凝重,“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
她深深地点头,心潮起伏,忽然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他。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原重楼原本只是拥抱
着她,并没有想对她怎样,然而那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却让他震了一下,仿佛回过神一样,一下子抓住了想要抽身退开的人,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俯下身重重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已经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突袭偷吻她了,但无论多少次,每一次他忽地靠近却都如同第一次一样,令她脑海一片空白,有轰然的回响。
“你……”当那个吻结束后,她觉得全身再也没有力气,手臂一软,差点跌入了他的怀里,说不出话来。他轻笑了一声,又侧过头想亲吻她。这一次她回过了神,敏捷地躲开了,他滚烫的嘴唇便落在了她的耳垂上,顺势含住,轻轻舔了舔。
苏微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心中一荡,只觉得脸颊热辣辣的,内心深处似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又酸又麻。
“这次可是你主动惹我的。”他低声地笑。
“别……别这样!”她挣扎,试图坐起身,“否则我——”
说到这里,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动作,她的声音又停住了,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否则你怎样?打我?杀了我?”他在黑暗中轻笑,亲吻着吮吸着她的耳垂,含糊地喃喃,“那就杀了我吧……吃掉我,迦陵频伽。否则……我就会吃掉你。”
“别……”她颤抖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却没有将他推开。他的气息在耳边萦绕,手已经解开衣衫,触摸到了她滚烫的肌肤,那一刻,纵横天下从无畏惧的女子有了一丝不知所措的战栗,在他触碰到禁区的时候,情急之下忽然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觉察到了她微妙的抗拒,他停下了手,在黑暗中静默地抱着她,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似是也在极力忍耐,连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灼热的。他额头有微微的汗水,眼眸却更加明亮,凝视着她,低声:“迦陵频伽,你害怕成为我的女人吗?”
她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一个决心,忽地闭上了眼睛:“不,不怕。”
“吃了我吧,”她轻声说,“这样,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决,如同风吹过耳际,然后仰起头主动亲吻他。原重楼微微一震,用力抱住她,狂热地吻着她的眼睛和嘴唇,似乎真的想要把她吞噬进身体一样。苏微舒展开身体,拥抱住了他,如同一朵莲花在夜中绽放,无所保留,也无所畏惧。
门外的廊下,有轻风掠过,风铃声音如同天籁。
在不远处的玄武殿里,拜月教迎接了来自远方的贵客。灵均在一旁亲自作陪,话却不多,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这一场晚膳用得极尽奢华,几乎所有的菜式都是中原前所未见的。然而石玉吃在嘴里,却感觉不出任何味道。
他想着这一次苏微异常决绝的拒绝,想着萧停云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想着那些蛰伏暗处的敌人,心里越发沉重,吃了几筷子便起身告辞。坐在上首的灵均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有多挽留,便送他出了门,道:“明日在下另有要事在身,估计不能亲自送贵客返程了,到时候我会请教中右使替我送客,还请见谅。”
“灵均大人何必如此客气。”石玉抱拳,便走了开去。
胧月奉命带着他们一行人回去,沿着圣湖边的道路行走。外面新月刚刚升起,月光下的灵鹫山月宫有一种神秘而不可言喻的美丽,令他不由自主地赞叹:“真是神仙福地。”
“石大人以前来过月宫吧?”领路的胧月微笑道。
“是的,几十年前了。”他看着圣湖,语声低沉,“那时候,我跟着楼主和靖姑娘来到这里,亲眼目睹了漫天劫灰下的圣湖。”
胧月叹息了一声:“也目睹了萧楼主一刀斩下迦若祭司的头颅吧?”
石玉看了她一眼,刹那间,背部开始隐隐地疼痛。
然而胧月只是带着他们一行人沿着湖边走去,面色平静,在说及多年前双方那一场惨烈的战争时也安之若素:“不过,如今听雪楼和拜月教相安无事几十年,想必萧楼主和迦若祭司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是。”石玉短促地回答。
他往前走着,背部的疼痛越发剧烈——掌管吹花小筑多年,刀头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强的直觉,每次周围有杀机逼近,他的背部就会隐隐地疼痛。
新月悬在头顶,周围一片宁静,暗影里浮动着奇特的花香。原来他们穿行于一片曼陀罗林之中。然而不知道为何,他却感觉到周围的某一处正在变得非常不对劲。
再走了几步,那种奇特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他站住身,霍然侧头看去,眼神瞬间凝聚——不知何时,那座干涸见底的圣湖里居然注满了水,波光粼粼!
这是……他愕然止步,回头看向身侧。
然而,那个引导自己至此地的胧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宛如一个泡沫般消失的幻影。再看去,竟然连跟随着他的那些下属都不知去了何处。
不好!有陷阱!多年的经验让石玉霍然警觉,手腕一翻,便拔出了短刀,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然而这一片曼陀罗林却仿佛大得没有尽头,他一直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一百丈,却依旧没有走出那片看似不大的林子,连离那片怪异的圣湖也一直保持着相等的距离,无论怎么走也无法靠近。
这是什么?是陷入了迷阵?
石玉霍地站住了身,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新月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刻印,然后便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周围的一切。他计算着月亮的方位,以及脚下的步数,闭着眼,单手持刀,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只要有什么靠近身侧便准备反击。
当数了一百二十七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空气里那种黏腻的花香忽地消失了。他霍然睁开眼,眼前已经是一片草坪,那片曼陀罗林已经抛在了身后。
他回头看去,却瞬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一片黑黝黝的树林里还徘徊着人影——那些人影仿佛喝醉了一样,轻飘飘地走着,身体朝着一边倾斜,一脚高一脚低,无论多努力多急切,却根本不能直线行走,而只能绕着一个奇特的圆心不停地绕圈,从远处看来,就像是一条被拘禁在原地的游魂。
那一刻,他认出来了:那些人,就是自己在树林里失散的下属!
“小心!”他厉喝了一声,手指探入怀中,瞬地扣住了一枚暗器,手指一扬,呼啸而出。那暗器的尾部穿着长长的细线,准确地命中了树林里的一个人的肩膀。那个正在醉酒一样绕圈子的人猝不及防,啊的一声痛呼出来,眼神瞬地清醒。
石玉厉叱:“你们中了埋伏了,快闭上眼睛,顺着线走出来!”
听到首领的声音,那个下属一哆嗦,全身冷汗涌出,连忙拔下了肩上的暗器,握紧了那根细线,摸索着走了几步。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石玉听到咯咯的笑声。有一个孩子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走着,手里拿着一个彩线绕成的球。然而跑得几步,手里的球便掉落下来,向着湖边滚落。她追在后面,直奔那个诡异的圣湖而去——他认得,这个孩子正是白日里在高台上和苏微玩耍的女娃儿。
“别过去!”石玉脱口低呼。
然而转眼那个孩子已经涉水而下,俯下身去捞那个在水上载沉载浮的球。满湖都是新月的光芒,被搅碎了一地,如同漫天的繁星掉落在了水中,美丽无比。
然而石玉凝视着水面,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起来——是的,几十年前,当迦若祭司牺牲自己,和听雪楼主将所有恶灵都永闭地底的时候,这个湖里的水便已经被放干,为何如今竟又有了湖水?
难道是拜月教的人又在秘密地进行着什么计划?而这个水底,又会有什么?
他一边喝止,一边朝着湖水奔去。然而,在那个小女孩捞起彩球的瞬间,水面忽然碎裂,水下有什么东西忽然湿淋淋地冒出,将那个孩子一把抓住!
“小心!”石玉失声,急掠过去,一刀斩向那个水底浮出的怪物——他出手老辣准确,一击之下便听到了一声闷响。眼神掠过,却忽然吃了一惊:水底浮出的是一个白袍长发的男子,额上戴着一抹宝石额环,那模样,竟然有几分眼熟。
他来不及多想,锋利的刀瞬间斩下,左手一把将孩子拉了过来。
那一刀如入虚无,竟然没有一丝血溅出。当刀切过手臂时,竟然如同划过水面一般,没有遇到丝毫的阻碍。
石玉反而吃了一惊,拉过孩子,急退。
然而那个白袍鬼影却转而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冷月下,湿淋淋的身体从水下浮出,贴近了他的面颊,带着寒冷阴暗的气息。那个孩子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将手里的彩球用力地砸向那个鬼影。
“小心!”石玉大喝,一手将孩子抱在怀里,点足急退。
然而刚回过身,背部忽然间又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但这次的痛是实实在在的,并非虚幻。毕竟是多年刀头舔血,他来不及多想,立刻一刀反削,叮的一声挡住。
然而,在回头看去的那一瞬,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小女孩站在圣湖旁,望着他笑,小小的手里捏着一柄银色的小锥子,尖利的锋芒上染满了血迹。那把小小的锥子,在一瞬从肩胛骨下刺入,准确地洞穿了他的胸口!
她笑得那样无邪而天真,仿佛是此刻云上的月光,然而右手里却捏着一条赤红色的蛊。那条蛊虫在不停扭动,只剩得一半。
“你……”石玉捂住伤口,失声,“你是谁?”
“我?我是灵均大人的乖孩子啊……”小女孩灿烂地笑着,忽然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锥子上流下来的血,眼神诡异而残忍。她走了过来,小小的手指间捏着那半条断头的蛊虫,咯咯一笑:“唉,你看你,差点浪费了一条噬魂蛊呢。”
她走到了他面前,用小小的手指点了下他的刀刃。
只是轻轻一碰,石玉整个人仿佛受到重击一样摇晃起来,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扭曲了起来——他无法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在他背后的伤口里,那半条红色的虫子正蜷起了身体,做着同样的姿势,每一次扭动都操控着他的身体。
那个小女孩蹲下了身子,看着他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将手里的半条虫子放到了他的伤口上。一瞬间,那被斩断只剩下半截的虫子就消失在伤口里,似乎在追着前半截身子而去。
“对了,你不是想见右使吗?”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蜜丹意咯咯地笑,无邪而欢乐——
“我就是呀。”
(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