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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静的震阳观大殿中,孟兴川与晦明和尚两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我,诧异而又震惊。也难怪,我娘极早便出了金沙教,隐退于江湖,这十好几年过去,时人大多只闻其妙雨仙子芳号余音,见过她真人面目的,恐怕今日在这大殿之中,也只有孟兴川与晦明这两人了。看了半晌,他两人倒似从这两张极为肖似的面目之中得到了答案:我所说之言虽难以置信,却是毋庸置疑的。
殿中众人此刻多半也明白了因果,明白了我为何一身素白进了这满目朱红的大喜之堂。
我摘了碧水青天剑横于胸前,字字声冷,如吐冰珠:“本座今日来,不是来销什么门派之怨,而是来寻这杀母之仇。冤有头,债有主,净劫道长身在何处,还请出来一见!”
殿内右首向彬闻言,起身喝道:“安教主亮了剑,可是要在这喜堂之上比划动武!”
“向掌门也在。”我回那向彬道:“向掌门所说不错,不过咱们事先可要把这规则定下,赢了,传令使自然由本座接走,在场诸位不得阻拦,这样一不算坏你们五派的规矩,二也不失我们金沙教的道理跟礼数。可不论输赢与否,净劫道长本座都一定要见,这是私怨,与震阳派跟金沙教皆是无关。”
“教主!”崔姑姑小声阻我道:“教主怎可这般独自包揽一切!教主行何事,金沙教弟子皆誓追随左右。”
崔姑姑护我周全之心我自然清楚,可江湖传言,净劫道长武功之卓绝,世无其二,就算我自恃地月心经奇绝,也不敢贸然为接易叔叔归教招致如此敌手,唯有两三句话将金沙教摘出此事之外,于势于情,我方俱安心。如此我与唐慈、崔姑姑,对阵孟兴川、晦明与慧一,总可保胜算。
向彬看了一眼我身后寥寥不过十几人,不禁面露不屑之意:“就这么几个人,摆什么阵仗!安教主屡屡口出狂言,未免不自量力。”
我有心杀一杀他的锐气,便道:“本座说的是比武切磋,向掌门怎可把这震阳观大殿当成群架斗殴之所?金沙教摆不摆得起阵仗,贵五派又指派何人上场,以一敌一又或是车轮战法,本座皆是不知。不过唯一件事本座心里清楚得很,那就是你向掌门,是万万不会下场比试的。”
向彬疑道:“你此话何意!”我回道:“万涧峰下,向掌门大败于我教传令使手下,难道向掌门短短时日内,竟武艺大进,敢冒再大受其耻之风险,与我金沙教中人一试身手?”
那向彬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语塞。他为人冲动自负,万涧峰下之惨败该是他最为忌讳之暗痛,我当众再揭疮疤,他果然负气羞怒,一时不再发难。
慧一接过了话道:“安教主既说起万涧峰下之事,便该记着万涧峰下是贵教传令使自愿别居反省,又曾许下诺言,不查出飞舸帮一案真凶,绝不归教。安教主大肆捣乱婚礼,言辞犀利,可是拿得出飞舸帮一案真正凶手作案的证据?”
“那贵五派如今可有传令使就是飞舸帮一案凶手的确凿证据?”我诘问道。我寻飞舸帮一案的线索无果,现下也只好稍微强词夺理一些。我趁他们还未答,又道:“贵五派所言之承诺,那是传令使所许,并非是本座许下。本座现下令传令使归教,他不可不遵!”
“他人喜宴,焉容你安教主说比试便比试,说带人离开便带人离开!”孟兴川见我长篇大论不停,早已难抑愠怒。他严声道:“我震阳派从来待客义宽礼周,今日是喜宴,亦算是英雄宴,便请诸位英雄在此做个见证,是他金沙教非生事端,得寸进尺,贪心不足,胡搅蛮缠!如此休怪我震阳派下逐客令!恩甲,取剑!”
孟兴川本为主婚尊长,身上便未佩戴兵刃,孟恩甲当即便起身去取。晦明和尚精钢禅杖一顿,肃声道:“孟掌门,慧一师太,二位门派有喜,不该动武,老衲就自作主张,代孟掌门会一会安教主高招。”
“晦明法师且慢!”这惶急的声音竟是出自东方欲晓之口。他不自觉地往前跨出半步,脚下却有些不稳,微微颤抖的声音里更有勉力遮掩的凌乱。他平日是沉稳从容、有板有眼之人,何时似这般慌难择言过。“安教主虽是一教之主,可年纪尚轻,论武学上的修为资历,到底还是小辈……”
他说这话,是在劝阻晦明和尚与我动手,此刻大殿众人听入耳,多以为东方是气我毁己婚宴,欲亲自下场与我动手。可我只隐约觉着,他该是怕我与晦明和尚比试之下,不敌受伤。就算我下杀手除成元涣一事已传得武林尽知,他依然当我是青庐之中,那个什么拳脚功夫都不会的避世女子。
“那便由大悲掌代为领教晦明法师的精钢禅杖!”大殿之外忽传此音,殿内众人一时皆是诧异,纷纷转头往大门外张望。
我心中一震,觉着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难道真的是他?他不是狠心搬离了万涧峰?如今他还来这里做什么?
那话音甫落,一袭身影已以奇快之速闪到我身前,我瞧清来人,如此身法果然是华虚,回头正见霍绎带着曾伯与玉家三兄弟大步进殿。
崔姑姑见状,满目尽是欣慰之情,在我身旁轻声喜道:“霍都统还是放心不下教主。”
那郭秉宗呦呵一声,高声道:“今日这喜宴可热闹得紧,这金沙教的贵婿可都来喽!”
殿首东方欲晓的神色掠过些许不自然,默默退了一小步,回到新郎站的原处。我亦是方才才惊觉,我与霍绎的婚事,竟也如我废执规使之事一般,是江湖皆知的了。
霍绎走到场中,与我并肩而列,他没有看向我,亦没有同我说话,仿佛他今日来此,是全然与我无关的。不过他的神情如常,还笑着朝郭秉宗还了一礼。
搁在旁人眼里,恐怕是瞧不出我二人方在天涧宫中大吵过一场,几近恩断义绝。只是我心里头清楚的很,这里面的隔阂仍若冰冻三尺,绝非一朝一夕可尽数化解消融。
既是如此,他今日又为何而来?
那厢晦明打量着华虚道:“大悲掌?从前在长海庄中见过施主,是老衲眼拙,没认出施主竟从前威震关外的大悲寺华虚法师。”
华虚仍是一身褴褛,与晦明和尚宝杖华裟之样大相径庭,一眼看上去,确实没一分样子像是声名俱震的武林高人。
华虚皱眉,摇头不语,意在自己早已还俗,不再是大悲寺的法师。孟兴川见今日震阳观中生事之人越聚越多,全然没将他这东道之主放在眼里,愈发震怒,也不顾斟酌语气,一言直向霍绎发问:“霍都统今日贵步再临我震阳观,莫不是与安教主一路同来罢!”
“否则呢?”霍绎昂首扬眉,信口道。他这样倨傲不拘的神情,倒叫我想起初次与他见面,也是在震阳观的大殿中,他带着一份自己并不上心的差事而来,行事浮夸随意,与方才他那一句反问的神态极为肖似。
这一思虑,我才恍觉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孟兴川脾性刚强,他探清霍绎来意乃是与我一样,盛怒之下,也不顾霍绎的官家身份,冷声道:“不管今日来了什么人,晦明法师都代我震阳派一并送出观罢!”
孟兴川话说得明白,晦明听罢,朝华虚道:“施主请亮兵刃!”华虚又是摇头,意在并不使兵器。习武之人,惯不会在兵刃上推辞托大,从来皆是说一不二,不必从旁相劝。
晦明便道:“施主既以大悲掌看家立名,那么与老衲的精钢禅杖一较高下,想来不算吃亏。”说罢晦明禅杖一挺,直抵华虚身前。
这一招起手之势直来直去,毫无遮掩修饰,想必是对自己的内功极为自信,欲以开山破石之力一举震慑敌人。殿内众人应俱以为华虚会以躲避之术迎敌,未料华虚却在原地动也不动,众人见那宝杖杖头虎虎生风,就快直中华虚胸腔,皆不禁惊呼出口。
惊叫未减,只见华虚双手忽出,抓住钢杖杖头,却无后招后式,两手直如黏在那杖头上一般,晦明几番发力,那禅杖却仍是纹丝不动。
唐慈在我身后道:“这两家都是高手,也不屑动什么花花肠子,上来这一杖,直接就拼上了内力修为。初次会面过招,这一杖下去,两方也就算是交了底,对方是何等实力,心中大约清楚了。”
唐慈话音方落,场上晦明与华虚便均同时撤手,晦明禅杖回抡,华虚就地越起,接连三掌往晦明左肩头劈去。晦明见势,急收禅杖护住面门,腾出左手运劲力来抵。这几杖几掌,皆似有地动山摇之力,一时之间,满殿之内皆是掌风与禅杖挥舞所带起之劲风。不少看客皆面露凛色,大约心想着幸而不是自己与这样的高手对决,否则罔论战胜,一条小命不见得熬得过三招五式。
我凝神看着场中斗势,晦明劲力沉猛,精钢禅杖的杖法一丝不苟,破绽难寻,连连使起若飓风骤作,起飞沙走石之势,威力骇人。他晦明不愧为五派领军之人物,孟兴川将这事关五派颜面的一阵交于他,果然是其身手了得,自有大成。
再看那华虚双掌交错晃动,时而有形,时而又似无形,掌法远不似对手宝杖杖法一般一气呵成。华虚面色愁苦,似他这运掌之人胸有极苦,又身历大悲,叫人看了心中竟亦生出悲苦共鸣之感。只见他掌形倏尔迟缓,倏尔滞钝,每每以为他要败下阵来,却恰恰又是柳暗花明,起死回生之时。
华虚打头这一阵,对是否能顺利迎回易叔叔至关紧要。他的功夫我在天涧宫中见识过,当时我地月心经虽未练毕,却也算是大掌其意,可仍是一时奈何他不得,可见其功力之深。只是现下他对阵的是晦明和尚,二者看似势均力敌,胜负难分,我心中又不免忧虑起来。
曾伯似看破我之隐忧,一面紧盯着场下难解难分的斗势,一面道:“关外大悲寺创寺数百年,武学威名响彻关外跟北派,甚至周边许多的接壤夷国,都对大悲寺之佛缘武修甚为膜拜。大悲寺虽避世远建于天山之中,几乎不通中原,不过若论起渊源,追根究底还是出系禅宗旁支,功理上与昌华派类似,都是稳沉中刚。这大悲掌,看似浑不使力,实则讲的是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历尽千悲方释然的出尘道理,如此也正是那勘破凡尘之人,才能将这套掌法使得通透。”
我听罢曾伯之言,果然见华虚掌法变化,气势大开,掌掌进袭,几乎尽贴着对手的面庞与鼻尖划过,若不是晦明占着禅杖抵挡的便宜,只怕便要被浑劲重掌击中。
只见华虚倏地沉力下挫,避过晦明禅杖一个连扫,又使出当日埋伏在门后对付我的那似泥鳅斜滑的一招,两步绕近了晦明身畔,单掌往上一个驮力,直击在晦明手握钢杖之处。
那钢杖受巨力往横里飞去,直抡过客席间众人,众人急忙东侧西歪躲避,幸无人为钢杖击中。那钢杖哐地一声巨响,正正砸中大殿东侧一个两人才环抱得住的擎顶高柱。那高柱应声剧裂,柱身顿现密麻裂纹,竟连带着殿顶大梁也跟着抖了一抖。
待众人回过神来,见场下华虚已发出坚实一掌,呼呼风起,直冲对手正前身而去。众人皆瞠目大惊,这一招打下去,非要把晦明钉住在原地不可。就在这一掌快要拍到晦明左肋的一刹,华虚倏尔顿身收掌,敛气止攻,退回了两大步,谨自行礼。
这几招发生的太快,众看客们大多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见华虚一人忽的退后,两方竟由此罢斗。而殿中武艺精深的几位,包括晦明和尚自己在内,却是心里明明白白,这一仗,确是华虚以后续之力而胜了。
晦明到底是武学高僧,虽输了比试,却气度坦然,对华虚回行一礼,道:“施主慈悲,手下容情,老衲此败,无话可说。大悲掌法,威震关外,幸得一见,五内佩服。只是非是我昌华派精钢禅杖的杖法不精,而是老衲武学疏浅,未尽得精要,才有此败。”
华虚面色虔诚,拾起那落在地上的禅杖,郑重还于晦明。他虽仍未发一语,可对昌华派及其武功的敬重之意,已全然现于面上。
晦明自接过钢杖,转身朝孟兴川道:“老衲无能,有负震阳派重托,未能送金沙教一众人等出观,实在愧疚难当。”
孟兴川目睹方才惊险一战,自知晦明对阵虽负,却不可求全责备,忙道:“晦明法师哪里话,对方忽降世外高手应援,晦明法师为我震阳派全力以赴,力护震阳派之颜面,我孟兴川感激不尽。”晦明自无多言,退到一边。
我不觉嗤笑:“孟掌门话里话外计较指责华虚非我金沙教中人,如此本座不得不亲自下场,以我金沙教圣功向五派讨教。只是不知贵五派第一阵输了,这第二阵要派出哪位高手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