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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离杨昊出去已是将近一个月了, 年底也快到了, 天色日渐严寒了起来。府里前半个月里收到了封太尉派人送回的家书,说是一路平安快到雄州了,老太太那脸色才开了些。如今眨眼已又是多半个月过去了, 按理应是回程的路上了,却是再没什么音讯。太尉府里日日派了人去北城门守着, 不止姜氏神色里带了丝焦虑,连老夫人自己也是亲自入了两趟的宫去太后那打探, 却是再没什么消息过来。
顾早虽是面上虽没现出什么, 这日问安时见老太太眼底有些虑色,反倒是劝慰了她几句。只自己那心也是有些揪起来的。回了自己房中也没心思练字了,闷坐了一会, 觉着有些心慌气短的累, 连衣裳也懒得换,便又上了床和衣躺下想歇会, 哪知很快竟是睡了过去。梦见杨昊风尘仆仆地回了家中, 脸颊上又留起了髭须,自己欢喜着上前迎接,只那手还没拉到,眨眼见他竟又是消失了,又惊又惧, 一下惊醒了过来。却见蕙心正弯腰在替自己盖被子。
蕙心见顾早醒来,低声埋怨了道:“夫人也真是不小心。天色这么冷,虽说屋里拢了火盆子的, 只睡觉怎的不拉个被子盖上?万一要是着了凉,二爷回来不是要……”她说了一半,便停住了。
顾早坐了起来,笑了下没说话。蕙心见了,心里也是暗叹了口气,笑道:“今早我去了方太楼,把你那新出的菜谱给了胡掌柜,他说那边都好,就你母亲说好几日没见你去了,叫你有空也多去走动呢。”
顾早嗯了声,掀了被子起身下了床,笑道:“天色冷起来了,我如今竟也是学别人缩在房里不愿出去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真的是饱暖了便起了惰心。”
蕙心笑了下道:“夫人若是无事,便过来跟我和容彩几个做个针线,时辰也好打发。”
顾早想起自己从前做给杨昊的那个香包,前几日她在书房时无意看见还被郑重其事地藏在案桌抽屉的一个匣子里。眼下无事,跟蕙心几个重新学下做个新的也好。当下便叫她几个都搬到了自己屋里来。
顾早坐在那里,看着蕙心容彩在那里飞针走线,自己也拿了个已经绷好的花样子,哪知没几针,左手食指便已经吃了一针,低头瞧去,指头上已是慢慢沁出了颗血珠子,突地一阵心惊肉跳。
正此时,那门突地被推开了,珍心挟带了一股子的冷风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二夫人……,大爷来信了……”
顾早猛地站了起来,丢下了手上那绷子便往外跑去,蕙心急忙拿了件毛氅赶了上去,待两人进了老夫人的那屋子,见里面一片热闹,连罗三娘几个妾室的也在,个个面上都是带了笑颜。
顾早强压下心头的不安,上前正要给老夫人见礼,她已是笑容满面地摆了手道:“今日就不必多礼了。方才总算得了老大的信,说是幸亏不辱使命,如今正在回来的路上,没几日就好到家了。”
顾早闻言,心中虽是不再像之前那样惴惴的,只不知怎的还是有些不安,见众人个个都围着老太太在道喜,说是此番回来定当要被皇上论功封赏什么的,满室一片喜气洋洋,只得也面上露出了笑,站在那里和众人一道乐呵。好不容易散去了回来,蕙心留心察看了下顾早的神色,迟疑道:“夫人莫非还有心事?二爷要回来了,我怎见你还有些……”
顾早抬眼瞧了下有些灰蒙蒙的天,摇头道:“我没甚么心事。看着天色是要落雪了,不知道现在北边有没下雪,要是泥泞一片的,赶路都只怕要被耽误。”
蕙心捂嘴笑了下:“我还道夫人是愁烦什么呢,原来是这个。二爷他从前经年在海上漂的,江湖上的什么没经历过,这么点天色又能耽搁多久。”
顾早亦是笑了下,暗道自己真的是多了心了。两人这才一道又回了屋子,几个人说说笑笑转眼便是天黑了。
自打收到了杨太尉的来信,太尉府里便是喜气洋洋地盼着他一行人早日归来。姜氏又着手开始备办着过年的各项事宜,忙得便如那陀螺在转。从前她有个本家的亲戚管家在帮,如今那管家有事回了乡,本有心想栽培自己那媳妇管事,只没两天,便不住有下人婆子的来自己面前诉苦,没奈何有时也只得叫顾早帮理个事。顾早自是应了下来,只不该她管的,自是不会多管一件,姜氏这才放心不少。
日日期盼中,这日终是等到了杨太尉一行人的归来。府里从上到下俱是早早到了大门等候。顾早站在姜氏身边跟在老夫人身后,见齐刷刷一片的女人,个个打扮得都是花枝招展的,就连自己也是未能免俗,方才被蕙心几个精心修饰过了,忍不住暗自笑了下。只想到等下便要见到阔别一个多月的杨昊,心中竟又是一阵乱跳。
过了巳时,远远地便看见了被派去打探的家中一个小厮旋风似地卷了进来,扑到了老夫人面前磕头道:“报老夫人得知——,大爷一行已经到了郑门外,立马便到家啦!”
老夫人喜笑颜开道:“好,好,赏。”
那小厮接过了赏,欢天喜地地又一溜烟地出去了。大门里的一干人更是神色各异,一个个地翘首以待。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大门外便响起了方才那小厮嘹亮的叫声“大爷回来啦……”
门里的一干人立刻都随了老夫人,哗啦啦地涌到了门边。
顾早心中突地又是一阵狂跳,那心便似要跳出了喉咙,脚步竟是有些迈不开来,只稍微迟疑了下,便是被众人拉到了身后。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连绵的马蹄声,大口地吸了下气,抬眼望去。只见杨太尉当头正下了马,还没进门,便朝着老夫人跪了下去。
老夫人欢喜得不行,嘴里只说着好字,上前又要扶他起来,那杨瑞却是长跪不起。
老夫人一愣,随即笑道:“我儿这是做甚,如今平安归来,我心中很是宽慰,快快起来。”
杨瑞头也未抬,反倒更是直直磕到了地上。
老夫人眼睛看了下他身后的那群随从,突地面色一变,嘴唇微微抖动,指着他有些迟疑道:“昊儿安在?怎不见他与你一道回来?”
杨瑞抬起了头,这才低声道:“二弟出了些小意外,还未归来。前次怕娘知道了挂怀,所以没在信中提及……”
那杨瑞声音虽轻,只众人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四下里立刻便是鸦雀无声,方才的喜庆之气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杨瑞一行人到了门口,顾早一眼望去便没见到杨昊的人,连随行的三蹲也是不见了,她那腿便已有些发软,被身边的蕙心扶住了。此刻听得杨太尉这样的话,那手更是捏得死紧,连牙齿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昊儿究竟如何?你快从实说来!”
老夫人已是猛地顿了下手中的拐杖,厉声喝问着道。
杨瑞无奈,这才低声道出了原委。原来这一行人押了三十万的岁贡到了雄州,一路都有当地官兵护送,又有杨昊当地那些眼线提供消息,虽是遇到了几次搅扰,只都是利落地便解决了,倒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雄州分两县,北归义县属辽国的涿州,南归义县属宋国国境。此番岁贡交割,宋方派出了杨太尉,辽国便是力挺宗真的安北王耶律良,宗真的叔父,也是当朝唯一叫萧耨斤有所忌惮的人物。双方交换了国书,饮过了盟酒,再次约定永结同盟。正要告辞离去时,不料却是发生了意外。那安北王随行的人马里突然起了乱子,十之七八的兵士竟都突然反戈,利箭齐齐射向杨瑞和耶律良,原来暗中竟都是被萧先给收买过的,剩下那些个拼死抵挡的没几下便都被杀死于地下。
杨太尉大惊,叫兵士护住了耶律良便要撤退,只他带来的这些宋兵猝不及防,又哪里是对方那些死士铁骑的对手,没几下便败退如潮。幸而杨昊为防万一,预先埋伏了的那些平日也是靠在刀锋舔血的人马冲了出来,这才与喘息过来的宋兵一道杀退了那些叛变的辽兵。只过后数点人马,却是发现杨昊不见了。
“都是儿子的过错。此次得以完成使命归来,全仗了二弟最后时的排策,只我竟是自己归来,没有把二弟也一道带回……”
杨瑞已是眼中带泪,伏地不起了,只他话未说完,老夫人已是一个趔趄歪了下去,被身边的姜氏几个七手八脚地扶住了,一只手指着杨瑞发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大哥可在现场找到二爷的……”顾早已是甩开了蕙心的手,用力推开了前面堆着的那些人,冲到了杨瑞的面前,颤声问道,那尸首二字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杨瑞抬头,见是顾早在问自己,一张脸白得便似张纸,若不是那双眼睛还有几分活气,看起来便跟个鬼似的了。心中羞惭,低了头道:“弟妹,做大哥的实在是对不住……”
“可找到了?”
顾早充耳未闻,只又重复了遍,声音凌厉。
杨瑞急忙摇头道:“弟妹只管安心。过后并未发现二弟,想是乱中一时迷了方向也未可知,我已留了人在日夜搜检,三蹲也在那里,一有消息就会快马传来的。”
顾早闻言,这才呼出了一口气,立了半晌,才清晰着声音道:“如此多些大哥了,还望多派些人手去搜检。二爷福大,必定会平安归来的。”说着已是掉头便往内院而去,只剩下身后的众人呆呆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
蕙心追着顾早过去,见她走得又急又快,刚到了那卧房的门前,便见门啪嗒一声被关了起来,上前轻轻推了下,已是从里被闩住了。举手欲要拍门,那手却迟迟没有落下,边上后到的容彩和珍心有些不解,蕙心放下了手道:“夫人心中难受,还是让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吧,你们都不要吵着她了。”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蕙心终是放心不下,自己端了吃食又到了那门前。见门仍是关着,轻轻敲下了,门便从里面打开了,顾早已是站在了那里。
蕙心叹了口气道:“夫人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二爷回来见了才会欢喜。”
顾早面上露出了丝笑,点了下头。
离杨太尉回京眨眼已是过去十来日了,只太尉府上上下下却是静悄悄一片,连下人说话的声音都是静悄了许多,似是怕惊扰了旁人。
顾早每日里除了打听有无来自雄州的消息,此外便一句话也没多说了。蕙心见她虽是一日三餐没拉下一顿,只那送进去的饭食却是渐渐变得几乎原样出来,又见她那眼睛越来越大,下巴却是越来越尖的,心中暗自着急,不免多劝了几句,顾早便又多吃了几口的饭。
这日天上却是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蕙心进了顾早的屋子,见她正推开了窗在望着外面出神,急忙过去关上了窗子,将她按到了火炉前,这才强笑着道:“今日去了酒楼,都好着呢,你娘和三姐问起了怎的都不见你过去,我说府上临近年底,你忙得脱不开身才没去。”
顾早拿手揉了下有些凉的脸,却发现自己手也是冰成一片,笑了下,随口道:“昨日里老太太要打死些下人,你应当也听说了吧?”
蕙心一怔,随即勉强笑道:“夫人这是听哪个人浑说的呢,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顾早不语,只是望着自己面前的那堆火,有些入神。她今早出了屋子,却是正听见院里在指挥着小丫头扫雪的珍心在和容彩说着话,听她似是有些愤愤的样子,便留意听了下。未想她说的却是近日府里的下人暗地里在嚼舌头,说二夫人从前便是克死过一个官人,如今竟又是克死了二爷云云,未想却是传到了老夫人耳里,拎出了一串的人,推来诿去的,只查不到那先发话的是谁。老夫人勃然大怒,说二爷明明没事,这些人却在背地里红口白牙地咒他,一顿棍子都打死了丢出去。后来还是被姜氏给劝住了,那些人都吃了几十下的板子,这才混了过去。
蕙心见顾早望着火堆沉默着,自己一时也是无语,两人正都呆着,突见容彩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进来,道:“夫人,太后娘娘驾临府里了呢,命你出去受封。”
蕙心一惊,看向顾早,却见她只是闪了下眼睫毛,仍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叹了口气,上前轻轻又叫了声,才见她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笑道:“太后娘娘来了?这就去了。”
顾早这些日子虽是深居简出的,只每日仍是梳妆,说是二爷突然回来了的话再梳妆只怕就手忙脚乱的了。蕙心见她还算整齐,只面色有些难看,本想给扑些脂粉掩盖下,转头见她已是自己披了件毛氅出了屋子,急忙跟了上去。
顾早到了大堂,见老夫人坐在下首,杨瑞姜氏正站在一侧,正中的那老妇人正是太后,便上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太后仔细打量了眼顾早,见她眼窝发暗,下巴颏尖尖,心中暗叹了口气。看向了老夫人道:“此次岁贡交割有惊无险的,这倒罢了。又救了辽国皇帝的亲叔父安北王,这才是个大功。昨日皇上接到了辽国皇帝的快马密折,说他已是和那安北王一道捉拿了萧先,软禁了萧耨斤,如今辽国内乱已是平定了下来,要与我大宋继续那安民和好之约。”
老夫人看起来虽是形容亦有些憔悴,只太后如此说话,便也面上露出了笑道:“这全是仰仗了皇上的英明,我儿不过是尽了身为臣民的忠义之道。”
太后点了下头,又看了眼顾早,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家那小的……”声音悄了下去会儿,又打起了精神续道,“那安北王特意说到了他,说是已经派了人在那北归义县搜过了,只是未见其人,想是冰天雪地地已经……”
太后那话自己也是不忍说下去了。大堂里静悄一片。顾早暗中咬紧了牙,眼睛一眨不眨地只望着前方。
太后顿了下,朝边上站的那黄门宦官点了下头,便见那宦官从袍袖里抽出个黄色的帛卷,扬声道:“杨家各人下跪听旨。”
老夫人急忙带着杨瑞夫妻和顾早一道跪了下去。
那宦官展开了黄帛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美名凝祥,闺常有惠,杨门高氏勤慎宜家,贤明训后,子有成树良材,恩晋赠尔为一品诰命夫人;太尉杨瑞,文武兼备洱笔,金戈凝霜堪作千城,乃国之栋梁,恩恤赠尔为鲁国公号;杨门顾氏,习女仪,克修妇职,留其安福县主之号,兹以覃恩另晋赠尔为恭人,徽章载茂,永绥后禄。钦哉。”
顾早听完那宦官所念的圣旨,心知这皇帝和太后应也是当杨昊已去,不过是冰天雪地一时找不到尸身而已,为了安慰杨家老夫人和自己这未亡人,所以才下了这样一道颁奖的旨意。从后面瞧见老夫人头上插的侧凤钗上的两颗珠子虽是在微微抖动,却是已经和杨瑞正要躬身谢恩了,心中蓦地一阵酸楚,下意识地竟是开口道:“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只我家官人如今还生死未卜,我断无脸面在此受了这样的皇家厚恩。若是感念我家官人的微末功劳,还请收回对我的封赏,改令沿途官府再加详细搜寻,我代夫君向太后和皇上万分感激!”说完已是俯伏在地,磕头不已。
杨老夫人转过了头,盯着顾早看了一会,这才回过去,对着太后亦是磕了个头道:“老身感念皇家对我杨门的恩典。只我这媳妇说得不错,一日未见到他尸身,他便是一日未去。老身这一品诰命夫人的恩典也请太后暂且留着,待我儿回来后再请封赏。”
那杨瑞见自己母亲也是如此说了,急忙也是照样说了一遍。姜氏心中虽是微微有些失望,面上也是不敢露出什么,只把头低垂了下去。
太后沉默了下,终是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好。今日亲眼见了这样忠烈友孝的一门,亦是我朝之幸事了。我这便回去,叫皇上发令下去,沿途郡县务必再细细搜查,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得个结果出来,方不负你这样的一番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