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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辇轿,候在未央宫门外的大太监邓竣正要通传,司徒远摆摆手,径直一人走了进去。
寝殿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郭婉容正斜倚在榻上翻看柳三变的词,见他进来,将书往枕边一搁,便欲下床。
司徒远早已走到跟前,按住她暗紫色菊纹上裳袖管里的一截雪白柔腴,“快别起来,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别拘着那些虚礼,”嘴角噙了一抹笑,“你的手怎地这样冷?”说着将她一双小手握在自己宽厚而温热的双掌中。
侍女绿菊早已搬来一把红木镶云石背板椅,靠在榻边。
顺势坐下,侍女红叶轻盈地走上前来,奉上一盏金顶雪翠,司徒远接过,不过啜了一两口,随即笑道:“皇后宫里的人最是妥贴,不单记得朕喜欢喝甚,就连朕爱喝几分烫的茶也记得分毫不差。”
红叶巧笑嫣然,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奴婢如何懂得这个,不过是皇后娘娘背地里时常提点而已。”
司徒远将手中茶盏递与红叶,转头看向婉容,颇有几分动容,“皇后有心了,”一面替她掖了掖被角,又问道:“你的头还晕么?”
“谢皇上关怀,”婉容的眼里有点点晶莹,“许太医说,臣妾乃脾虚导致气血不足,才会头晕,已替臣妾开了方子,这会子小厨房正替臣妾熬着药呢。”
司徒远忙道:“将方子拿给朕瞧瞧,”绿菊忙走至窗边,自红木雕牡丹书案的暗格里取出一张药方,只见上面写着:炒白术、炒山药、熟地各6钱,炒杜仲、枸杞子、人参、炒白扁豆、山茱萸各3钱,炙甘草2钱,水煎服,每日1剂,不觉点点头。
婉容奇道:“皇上还懂祁黄之术?”
司徒远失笑道:“朕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安美人当初怀昭阳时,听圣母皇太后所言。”
“皇上真是博闻强记,”婉容不禁肃然起敬。
“绿菊,以后皇后的药由你亲自煎熬,不得假手于人。”
“诺,”绿菊一脸慎重。
司徒远忽然扬声道:“来人。”
话音方落,武忻嵘已笑嘻嘻地领着八个小太监走了进来。
前面四个小太监手里抱着贡缎、倭缎、蜀锦、织锦、缂丝、杭绸,以水红、淡紫、鹅黄、孔雀蓝、浅碧色、湖水色居多,虽然点眼,却不失雅素。
司徒远因笑道:“皆是按着你的喜好挑的,可还喜欢?”
婉容娇笑道:“只要是皇上赏赐的,臣妾皆喜欢。”
司徒远伸手在她脸上轻拧了一把,“朕今儿才发现,皇后这张小嘴倒真甜。”
帝后甚少在人前这般亲昵,绿菊与红叶相视一笑,忙招呼那四名小太监往库房去了。
后面四名小太监手上皆捧着水晶镂刻凤纹托盘,上面搭着红绸,武忻嵘先打了个千儿,这才上前揭开红绸,一一介绍。
“这一尊是碧玺观音,护佑娘娘平安诞下龙裔;这一盘,是一双鸽卵大的夜明珠,皇上知皇后娘娘您夜间亦喜看书,特地命奴才取出这镇国之宝;这一对血玉莲花手镯——乃罕见的上等血玉雕刻而成,触之生温,令容颜更加娇美;这一盘皆是上好的野山参,足有百年的功力,固元培本再好不过。”
司徒远摆摆手,那武忻嵘甚是乖觉,忙住了嘴,又示意那四个小太监将托盘置于红木雕牡丹书案之上,便悄无声息退出去了,还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门。
司徒远将婉容搂在怀里,低声道:“婉容,朕几次做梦都梦见你身怀六甲,今儿可算梦想成真了。”
婉容觑着司徒远笑,眼角处不觉湿了,幽幽道:“臣妾还以为,皇上早把臣妾置之脑后了。”
婉容一向贤惠大度,难得有这般小女儿家情态,司徒远心头一动,不禁调笑道:“你总提醒朕要‘雨露均沾’,朕有时会想莫非你不在意朕了,才把朕往外推,呵呵,今儿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婉容在他怀中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双剪水秋瞳溢满爱慕,“臣妾那样说,不过为着祖宗定下的规矩,可臣妾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皇上。”
司徒远低头含住她粉红色的耳垂,她身子轻颤,发出一声嘤咛,弄得他亦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这迷人的小妖精啊……”
婉容知他担心胎儿,遂笑道:“皇上,不如您去陪陪安美人罢,昭明公主如今已三岁了,小嘴忒甜,招人喜欢着呢。”
司徒远点点头,“朕陪陪你再去,”说着拿起她搁在枕边的书,翻到有书签的那一章。
婉容不禁红了脸,“臣妾看着玩呢。”
司徒远见是《凤栖梧》,轻声吟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婉容只默默以对。
司徒远因看着她道:“你也知道,自芷涵入府后,朕陪她的时日多了点,难为你处处体谅……”
婉容低了头,徐徐道:“臣妾与皇上乃结发夫妻,自该体谅。”
司徒远动容道:“以后,朕会尽量抽时间多陪陪你。”
“臣妾多谢皇上体恤。”
翌日早朝。
吏部尚书牛顺江上前禀道:“启奏皇上,如今一切顺遂,合该行选秀一事,一来安抚大臣之意,二来可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此言一出,附议者众。
司徒远沉吟道:“牛卿家所言甚是,不过先帝仙去刚过半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见首辅曲子科暗暗点头,遂问道:“爱卿有何高见?”
曲子科乃道:“皇上仁孝,感天动地,依臣愚见,不如以三年为期,一则契合祖宗定下的规矩,二则细细算来,亦不过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如今先发布选秀令,以安抚人心。”
司徒远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见无人反对,司徒远遂道:“既如是,此事便交由内阁办理,曲爱卿,替朕担着些。”
“臣定当不负皇命。”
不日,选秀的公文便张贴了出去。
其时,西北平叛大获全胜,三品带刀侍卫上官云凯旋而归,被钦点为五品英武将军,不久传出子彤有孕的消息,宁伯侯府上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一年后,皇后婉容生下嫡长子,其貌与司徒远如出一辙,只可惜有些先天不足。专司照料皇后这一胎的太医院判鲁郅与许太医协同拟定了方子,让人督促六个乳母喝下那些浓稠的药,再化为乳汁喂给这婴儿。
司徒远大喜过望,不但连日设宴庆贺,还赏赐婉容各种奇珍异宝,未央宫上下增发半年月例;其余各宫增发一月月例;又着内阁拟定诏书,封此子为觉慧太子,赐名司徒宇轩,并减免一年赋税。
是夜,披香宫内,鎏金麒麟绕足十六盏烛台之上,小儿手臂粗的蜡烛正滋滋地燃着,被自翠星窗纱透过来的冷风一扑,几乎熄灭,那忽明忽暗的火苗恍若情人的眼,扑朔迷离。
上官芷涵,一身水红的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只稀稀落落绣着折枝红梅,外罩牡丹凤凰纹浣花锦衫,歪在美人榻上出神。
忽然以手支颐,有些懒懒地问道:“可打听了,皇上今儿个晚上翻的是谁的牌子?”
陪嫁侍女晓梅一身浅紫绣茉莉的纱袍,不禁蹙眉道:“自皇后娘娘诞下太子,除前两日皇上招了安美人侍寢,这几日便都是歇在未央宫,今儿也不例外。”
另一陪嫁侍女晓荷失笑道:“皇上这几日不过兴之所至,若过些时日,看她还如何留住皇上?”一面作势拍了拍身上浅水蓝的轻纱软裙,露出一脸的不屑。
晓梅鼻孔轻哼一声,“也算她命好,早嫁了两个月,可说起来,不论相貌,还是家世,如何比得过娘娘?”
芷涵眼中有一丝轻蔑飞快地掠过,拔下结鬟式发髻上一支红翡翠滴珠凤头钗,在手里把玩,幽幽叹道:“那又如何?如今便是我见着她也照样得屈膝行礼。”
晓荷赔笑道:“话虽如此,可皇上一颗心还不是在娘娘您身上?”
“指不定皇上明日便会来看您了,您的恩宠谁也夺不走,”晓梅唇角微微上弯,仿佛甚是期待。
“话虽如此,但有些事只可搁在心里,不必挂在脸上,更不必挂在嘴上,让人小瞧了去,”芷涵忽地支起身子,郑重其事道。
两人皆诺。
晓梅忽地走到芷涵跟前,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兮兮道:“娘娘何不找太医替您调理调理身子,若是您有了,皇上岂非更高兴?再怎么说,世子可是被当今皇上亲封为五品英武将军呢。”
“娘娘,少夫人只怕这一两日便要生了,”晓荷也忙提醒道。
芷涵低头沉吟片刻道:“在皇上新近赏赐的物品里挑些好的,一得了准信儿便送过去。”
“诺,”两人忙应了。
海宁,碧连天,烛火通明。
阿全、阿淼、郑嬷嬷,正帮着阿贤、李嬷嬷一道收拾久未住人的院落。
“长姐,”一袭素净的束腰白色长袍勾勒出雪华窈窕的身材,鸦黑的秀发上插着一支被雕刻成白玉兰的玉钗,“您星夜赶回海宁,所为何事?”
走在一旁的海澜手上提着一盏羊角风灯,浅蓝色绣星子的绉纱袍,在朦胧的光中溢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浅浅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也算是一种兴致罢。”
雪华似信非信,低笑道:“长姐倒真好兴致,巴巴儿的抛下一双儿女……”
海澜走至亭子,将风灯插在紧靠廊柱的一棵树上,吹了吹绿松石几旁,扶手椅上的尘埃,这才坐下。
雪华也如是坐下。
“我着人叫你避了众人出来,自是有事与你商议,”一双美眸沉静无波,定定看着雪华,“选秀不过两年半时间,你可想好了?”
雪华脱口道:“我别无选择……”
海澜觑着她道:“若是你不愿,我自会设法帮你。”
雪华尚未来得及答话,阿全已蹬蹬蹬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截小竹管,站在台阶下禀道:“小姐,丰城来的急件。”
雪华眉心忽然跳了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海澜神色平静道:“呈上来。”
阿全将小竹管里的纸条取出,交与海澜,又退到台阶下,等海澜示下。
海澜将那纸条摊开,只觑了一眼,便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下去,他心领神会,作了一揖方去了。
“你先看看,”说着不动声色将纸条递与雪华。
借着风灯晕出来的微弱光线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吏部尚书牛顺江正与兵部严侍郎议亲,欲为其嫡长子牛其山求娶三小姐雪华,严松已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