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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过了七八日,这一日,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海宁。
一个与丰城豪迈大气迥然不同的城池,其秀丽的山山水水,婉约的亭台楼阁,甚至岸边的烟柳抑或拱桥,此时正拢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别有一番动人之姿。
经过南面最繁华拥堵的十里长街,又转了一个弯,车马便悉数停在了一处五进的大院子前,雪华抬头一看,那黑得透亮的牌匾上赫然刻着四个金灿灿的字——出云别院,融在此时绯红浅紫的霞光中,透出别样的意蕴。
阿全跳下车,窜到朱门前,只轻轻地敲了三下。
“吱”的一声偏门开了,伸出一个女人的头来,额上有清晰可见的细纹,惟一双眼睛尚未染上岁月的痕,骨碌碌地转着,一见阿全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喜色,忙抓着他的手问道:“可是小姐回来了么?”
阿全睇了她一眼,调笑道:“你这婆子,心心念念的皆是你家小姐,我若不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你还不扒了我的皮?”
那婆子眼珠子一转,笑着啐了他一口,“你这猴崽子,老娘不过讨你一句话,你却在这里磨牙,莫非皮痒了不成?”
一面忙不迭地开了正门,放了这一行人进来,两辆马车径直进了内院,而十余骑则停在外围的坞堡之中。
那婆子拴上门闩,急急往里赶。
眼见得海澜正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搀了手,笑道:“总算把小姐给盼回来了,咦,怎么人瘦也了一圈?”嘴里一面嘟囔,一面将一记冷冷的眼刀嗖地射向李嬷嬷,忽觉袖子被扯了一下便回转头。
见海澜面带不豫,旁边又站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心头一动,忙陪了笑回禀道:“禀小姐,按着您的吩咐,西侧的芳华院昨儿个便已收拾停当了。”
海澜这才露了两分笑容,懒懒道:“那便好。”
略忖一会,将身旁的婆子指给雪华,“三妹,这是孙嬷嬷,一直近身伺候着我的,为人精明,做事把细,有她伺候你,长姐也能放心一二,得空再指一人给你。你的院落乃新整修的,唤作芳华院,你带来之物回头让人一并送过去,你不妨先学学如何处置。”
雪华忙向她福了一福,“华儿一切,听凭长姐作主。”
“三妹,教习先生已着人为你物色好了,你且好生预备着,明日便可拜见夫子了。”
“诺。”一道星辉自雪华眸中滑过,带着粲然的惊喜。
海澜笑道:“孙嬷嬷,你且带三妹去歇着罢。”
孙嬷嬷原本是海澜跟前第一得力之人,这般轻易地被指给一位不过寄宿的小姐,教她面上如何挂得住?当下便有些着恼,又苦于无法发作,只得讪讪的。
海澜心知其意,一面执了她的手笑道:“嬷嬷,三妹与我本不分彼此,且三妹聪慧多才,只怕来日愈发的出息,我可不想让人教坏了她,除却你,实在找不出能当此重任者,也只得辛苦嬷嬷你了。”闻言,孙嬷嬷这才露出一抹笑,忙领了雪华下去。
芳华院的牌匾极新,显见得是新挂上去的,雪华不禁暗忖道:长姐以我名中的华字取名,倒也妥帖,又恰好应着这满园灿烂似流火的三角梅勃发着春日的气息,不免又念及长姐这一路的良苦用心。
正房及厅皆敞亮,满室铺陈既雅致又点眼,暗暗合着雪华素来的喜好,一应陈设比严府中的华菁院不知精致了多少倍,甚至连丫鬟、嬷嬷的房间皆极爽利,令她简直喜不自禁,不由倍感长姐之好。
觅澜院。
前院种着十余颗桃树,彼时桃花开得正艳,其气势绝不输与天上的霞光,引得一群蝴蝶流连忘返,直若人间仙境,以“乱花渐欲迷人眼”来形容再也贴切不过。
驻足于一丛丛的花树间,海澜亦激起了少女心性,不禁伸出手来欲捉那轻盈的蝴蝶。
那蝴蝶甚是乖觉,眼看便要捉到又蓦地飞走了,惹得她浅笑宛然,时有微风拂过,轻轻浅浅的甜香随即弥散,令人神清气爽,仿佛这连日的疲惫皆一扫而空,这样的娇憨与顽皮,让她有种别样的妩媚多姿。
待坐在香楠木的圈椅上,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好整以暇地看着墙上那一壁彩绘,那可是画坛圣手胡扬轩之作,听外公说当年他可是不眠不休地画了整整一天一夜。
惟见蔚蓝色的海面上,一块巨礁傲然翘立,一波浪花张牙舞爪地扑将上来,却跌得粉碎,兀自不死心,又重新组织了一波新的进攻。
如是反反复复、永不停歇,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幻化出七彩的光晕,令人在目不暇接中深深地震撼,那种惊心动魄与矢志不渝,看似自不量力却偏偏不坠青云之志,或许某一天,终会水滴石穿……
这壁彩画总是在不同时段给她以不同的悟。正出神,一个身穿浅碧纱裙的婢女奉上茶来,海澜斜睨一眼又略啜了一口,方唤道:“红玉。”
红玉是她的贴身婢女,面容皎好更兼身姿窈窕,有一手极漂亮的刺绣活,却自视甚高,海澜素来不喜,碍于其母庄氏打小便服侍自己母亲,这才留了在身边。不过这一点除李嬷嬷外并无他人知晓。
“奴婢在。”
“红玉,三妹初来乍到,尚无得力的婢女。你千伶百俐的,拨了你去伺候她,我也放心。”
红玉听了这话先是面露喜色,乍一想又觉不妥,自己都已及笄了若留在小姐身边或许将来还可当个陪嫁丫鬟,总有熬出头的那一日,跟个小毛孩……
眼珠子滴溜溜一阵乱转,忙推脱道:“小姐,奴婢年轻,经验不足,怕难以当此重任,恐有负小姐所托。”
“无妨。”海澜轻笑一声,“有孙嬷嬷从旁协助你还怕甚?三妹将来是有大出息的,好好服侍自少不了你的好处。”她可没有错过红玉眼里的纠结与挣扎。
连小姐最重视的孙嬷嬷都指给了三小姐,可见此女的分量……
红玉斟酌再三,只得应了。
“李嬷嬷,你素来沉稳,得空时亦过去你点拨一下三妹的礼仪。”
“诺。”
海澜睇嬷嬷一眼,嬷嬷会意,拿出一只赤金缠丝双扣镯,“这是小姐赏你的,好好收着,这可是上好的赤金之物呢。”
“诺。”红玉晦暗不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得瑟。然后收拾一番去了芳华院。
草草用了晚膳便由李嬷嬷亲自伺候着沐浴。这一院子的奴婢皆以为小姐最离不得孙嬷嬷,殊不知这李嬷嬷才真正是她的心腹。
眼见得四下无人,嬷嬷嗤的一笑,“这会子除了钉子,倒也身子松快。”
海澜会意一笑,点了点头。
“那严家老爷的手也伸得真长,幸亏老爷子当初发现得早。”
“可不是么?”海澜面带薄嗔,“江家给的赏赐本就不少,谁知孙嬷嬷她……”
“小姐,奴婢觉着不如明日您私下召见于她,安抚一番,以免严老爷又有新的动作。”
海澜沉吟片刻,笑道:“那就依你所言,就跟红玉的赏赐一样吧。”
见高卧软枕的她毫无睡意,嬷嬷拿出那本厚厚的札记递与她。
然后自散发着幽幽香气的楠木衣橱里找了块兽头云锦靠垫塞在她背后。
又拔下头上的银凤镂花长簪挑了挑紫檀喜鹊石榴纹三屉炕桌上珐琅彩瓷烛台的灯芯,正欲转身去熬药,忽听海澜道:“嬷嬷,且将那张方子给我瞧瞧。”
嬷嬷忙取了呈上来,定睛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太子参1钱,山药、白术各2钱,生黄芪3钱,麦冬、黄芪各5钱,黄精、鸡血藤各6钱,水煎服,每日服一剂,半月后每两日一剂,一月后每三日一剂,一月半后每五日一剂,不由笑道:“他不仅医术高超,便是在用药量上也极为严谨。”
嬷嬷亦笑,“正所谓医者父母心。”
“不仅如此,恐怕这也是他医术精湛之故。”海澜仰头看着嬷嬷,“能将细枝末节做细做好,又持之以恒,岂是一般人可能做到的?”
嬷嬷伸手捋了捋额前一缕青丝,眼睛多了一丝慎重,“也许将琐事当大事来做,才便能累积做大事的底气与魄力。”
海澜赞许地看着她,一面点点头,许久未说话,似在思量,嬷嬷也不打搅,只轻轻地退了出去。
海澜将方子收于炕桌的屉子里,又打开了那本厚厚的札记。
随手一翻发现所记甚祥,不单有品名、药性、禁忌,还在附图下方注明此药长于何处,若是人工配置需注意的事项,最难得的是没有用方子上龙飞凤舞的草书,改用端方的小楷,图亦描得栩栩如生,胡神医在字画上的功力由此可见一斑。
这样想着,不免有些出神,如此心思剔透之人,还不知其子嗣怎样的聪慧绝伦呢?可他却将札记给了自己,言谈之中又有些萧瑟独孤之气,难不成竟未成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