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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湖广小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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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在东门里,因为新置县,还没有县衙,暂借原来的旧仓廒为临时衙门。这旧仓廒乃前朝所设,业已近百年,近些来年已废弃不用,虽说有军士看管,终因年久失修已然破败不堪。知府李梅宾到任早些,叫人将仓廒内一排旧房略加打扫修整,以备附廓县做县衙使用。

    知县徐而发,湖广蒲圻县人。其父徐阶,字敏之,是自山西忻州府任上因病致仕回乡的乡绅。回乡时育有三子一女,徐而发是幼子。长子、次子及女儿都已成家,只有这徐而发年方八岁,乳名唤作三发,在家读书。

    徐阶老年得子,所以对三发娇惯异常,只是这孩子自幼调皮,十二分的淘气。虽然聪明伶俐,只是不用心读书,成天价与一般村童混在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打鸡骂狗,寻衅滋事,一味的惹祸胡闹,常让邻居找上门来,要不就捉弄私塾的老师。一连换了三四个塾师,都因他淘气给气跑了。将徐阶气得没法,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得,管教了几回,太太心疼护短,常出手阻拦,说是孩子太小,不能这么责打,这三发事后反淘得更出奇,真的让徐阶无可奈何。

    忽一日,门上报说,有老友来访,出来一看,原来是在知府任上的师爷路过此地,特来拜访。这位老夫子姓方名之久,字桓斋,年已近六旬,仍精神健硕,神采奕奕。原籍乃是安徽歙县,早年中了秀才,乡试多年不曾中举,遂改做幕。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多年,看尽了官场的黑暗。后来在徐阶知府任上当师爷,与徐阶亦师亦友,相处甚得。

    徐阶致仕后,年近六旬的方之久已对在官场上混感到厌倦,辞了幕回到家乡隐居。有时四处游玩访友,这日来到蒲圻,想起旧东家徐知府是这里人,遂打听着寻了来。

    正巧徐阶又因三发作弄老师,将塾师气跑,要责打三发,夫人在一旁阻拦,正闹得不可开交,见老友来访只得先将儿子放过。出来与老友相见,方之久瞅瞅徐阶,问道:

    “久未与敏之兄谋面,今日相见怎么脸露愁苦之相?”

    “唉!”

    徐阶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对方之久说:

    “桓斋兄,让你一眼就看出我心中有事,不瞒你说,皆因三发这孩子淘气,不用心读书,将教书的先生一连气跑了好几个,实在让我无可奈何,这不,刚才我正要责打他,兄台一来我才暂放过他。”

    方师爷一听觉得奇怪,为个不懂事的孩子生气,值当的么?

    “喔!原来是为了三发这孩子着急生气,敏之兄先消消气儿,将三发叫来,我正想他呢。”

    原来这方师爷是见过三发的,那时三发刚三四岁,满地跑,透着机灵,十分招人喜爱,方师爷常带着三发玩耍。如今见三发已经八岁,长高了许多,方之久将三发拉过来问:

    “还认识老伯么?”

    三发也有些想起,小时常到老伯跟前玩耍,

    “您不是方伯伯么?我倒是记得小时常和方伯伯玩儿,方伯伯还给我扎过蜻蜓风筝呢。”

    方之久点点头说:

    “好好,难得你还记得我。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不知你书念的怎样?”

    三发掰着手指数着说:

    “方伯伯,我已念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幼学琼林》,还念过《声律启蒙》。”

    方之久听了不住的点头,

    “好,好,你已经念了不少的书,不过恐怕你背不下这些书吧?”

    这三发只有八岁,一贯的争强好胜,那容得人家如此激他,

    “这些书我早已背下来了,不信我背给方伯伯听。”

    方之久见三发一副挺自信,满有把握的样子,笑着道:

    “好,那你就背一段《千字文》吧。”

    “行,”

    三发歪头想了想,张口开始背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好了,就背到这儿吧,”

    方之久拦下三发,接着又问他:

    “我信你能背下来了。你能不能解说何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么?”

    三发挠挠头,小声回答:

    “老师还没解说,我怎知道。”

    方之久转过话头又问道:

    “可曾学着对对子么?”

    三发见方伯伯问对对子,心里很高兴,立时来了兴致,

    “对对子么?也曾学过一些,无非是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好了,”

    方之久看着三发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样子,笑着拦下他,想着出题再考校他一下。

    “那好,你既然学过对对子,那我就出一对儿,看你可能对么?”

    三发歪着头看着方师爷嘻嘻笑着,

    “当然能,方伯伯要考我么?这倒是挺好玩儿,在学堂里对对子让我难倒了不少同学。”

    方之久听了点点头表示赞许,然后将手中的茶端起喝了一口,向三发一举,道:

    “三发,你听好了,我的上联是‘清茶’”

    三发眼珠一转,答道:

    “有了,我对‘浊酒’”

    方之久点点头,

    “好,对仗工整,”

    说着将手中茶抿了一口,接着道:

    “我这上联还可以加字。”

    三发嘻嘻笑着,

    “我这下联也能添字。”

    方之久微微点头,

    “你听好了,我这是‘一杯清茶入口’”

    三发想也不想,

    “我对‘三盅浊酒下肚’”

    看着三发那得意的样子,方之久放下茶杯,又道:

    “那我还要加字。”

    三发对上两次,心中得意,

    “好,我也能添字。”

    方之久深吸一口气,似在细品茶的清香,

    “我再加三个字,上联就成了‘一杯清茶入口沁心脾’”

    三发想想只能对伤肠胃,就成了‘三盅浊酒下肚伤肠胃’,三发对方之久不依不饶,

    “方伯伯你耍赖,成心让我上当。”

    方之久笑着说:

    “你也可以对‘增豪情’么?好吧,这个不算,再来再来。”

    看着院子里的桂树开了花,满院花香,说道:

    “我的上联是‘桂子开花香满园’”

    三发眨眨眼,想了想,又生出一股坏心眼,

    “我对‘老牛放屁臭遍街’”

    徐阶在旁边一听斥道:

    “好你个混小子,如此粗俗,转着弯骂你的方伯伯。”

    三发嘻嘻笑着,

    “方伯伯,我哪敢骂您啊,只是个玩笑而已。”

    方之久倒不着恼,捻着胡须微笑着点点头,

    “这小子倒是聪明。”

    徐阶急忙呵斥三发:

    “快滚一边去,如此不知大小、尊卑,该记打。”

    三发嘻嘻哈哈的笑着跑了出去。徐阶摇着头向方之久述了一番苦,

    “桓斋兄,我这三发儿自小被我百般娇惯,大一些益发顽劣,不服管教,将老师气跑了好几个。近来聘的老夫子是教书多年的老教授,只因这位老师怪三发不肯背书,责打他手心几板儿,他就偷着在老师的铺盖上撒尿。老师让三发儿气得头昏脑涨,卷铺盖回家了。你来时,我这里正教训他。这孩子也真让我头痛,远远近近的老夫子们耳闻我这幼子顽劣之声,都不肯来就馆,想着由他去吧,可又一想,养不教父之过,又恐失了为父之道,我正为此事发愁。”

    方之久听徐阶说了这一番三发的不是,接过话茬劝徐阶:

    “这三发小时候挺招人喜欢的,与我相处的也好,怎么就变成这样儿呢?不过三发天性聪慧,虽淘气,不过是孩童期的本性使然,只要管教得当,将来还是大有出息的。”

    “咳,”

    徐阶重重的叹口气,

    “也是怨我夫妻二人对管教三发想法相左所致,一个要管,一个要惯,大一些就管不了了。”

    方之久想了想,捻着胡须对徐阶道:

    “敏之兄,如你信得过我,就将三发交与我,我将他带走,随我去读书,约期五年,五年后还你个小秀才,你看如何?只怕你舍不得。”

    徐阶连忙说:

    “桓斋兄,我自然信得过你,但怎好让你为三发这孩子着急生气呢?”

    方之久冲徐阶连连摇手,

    “敏之兄说这话就远了,你我交情如亲兄弟一般,再说我的老伴已故,孩子自立,我孤身一人,并无牵挂,教一个小顽童也算有个事做。如你放得下心,我明日就带三发走,只是你要舍得五年不能与三发相见。”

    徐阶见方之久是认真的,想了想,对方之久说:

    “恒斋兄就在此立馆教书不好么?”

    方之久连连摇头,

    “如在这里教他读书,改变不了他的顽劣性子。守着父母,有恃无恐,怎么能改好呢?只有让他远离父母,没了依靠,无人娇惯,才能教他改过。”

    徐阶想想也对,

    “桓斋兄说的对,将三发带走,我自然放心,也罢,就算将三发给了桓斋兄做儿子好了。”

    又对方之久道:

    “桓斋兄稍待,待我与内人说知。”

    告便进去与夫人说知方之久要将三发带走读书教育,约期五年,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开始夫人哭哭啼啼,舍不得儿子远离,劝了半天,这才勉强应允。出来吩咐将三发叫来,不一时三发进来,徐阶对三发道:

    “过来向方伯伯叩头,明天方伯伯就要带你走,你要跟方伯伯去读书学习几年,这几年你要对方伯伯以父执相待,”

    三发听了似有不信,双眼望着方之久,似是问,“可有此事么?”方之久点点头,对三发说:

    “三发,我与你有缘,你小时候就在我面前玩耍,我如今要带你去一极好玩儿之处,你可愿意么?”

    三发似信非信的望着方之久,

    “方伯伯,我倒愿意随伯伯去,只是母亲肯放我走么?”

    徐阶接过来对三发说:

    “我已告诉你的母亲,你母亲已经点头答应了。为父还要嘱咐你,离开了父母,不要再顽皮,事事要听方伯伯教诲,认真读书,才免做父母的惦念。”

    方之久看着三发犹豫不决的样子,有心要激他一下,又对三发道:

    “不过,我带你去的地方虽然很好玩儿,但极凶险,不知你可有胆量随我去?要是害怕的话就不要跟我去了。”

    听说去的地方既好玩儿又凶险,正挠着三发痒处,原就喜欢登高上房,攀山越岭,哪管什么凶险不凶险,听到此,立时脸上露出喜色,满口应着要去。方之久道:

    “好好,你是自己愿随我去,可不能遇到点凶险就打退堂鼓。到那时我可没空儿送你回来,这一去就是五年,你可要想好了。”

    三发早就厌倦了在家中的生活,恨不得寻些新奇刺激的事儿才好。所以听说凶险刺激好玩,就一叠声的答应着,

    “愿去愿去,绝不反悔。”

    事情已定,徐阶俩口儿连夜为孩子远离准备行装,夫人不舍,哭哭啼啼一夜不曾睡。转天,徐阶取出五百两银票交给方之久,

    “这是先生的束脩与三发的生活费,请桓斋兄收下,不敷用时,再托人捎去。”

    方之久连连推辞,

    “敏之弟不必客气,我也不是来就馆,何况我还有些积蓄,足敷应用。”

    徐阶执意要方之久收下,

    “桓斋兄不要这样说,且不说束脩,就是三发这几年吃喝穿戴都要用钱,这怎好让兄长破费,我还想这些恐怕不够呢。这是我与夫人商量好的,你不收怎能让我们老两口放心呢?”

    方之久想想也是,天下做父母的总怕儿女吃苦受罪,恨不得管儿女一辈子,何况这三发才八岁,远离父母,就是儿子的吃喝穿戴也让他们不放心,想到此,只好对徐阶说:

    “既然敏之兄如此不放心三发的生活,那我就收下一些,算作三发的生活费用。”

    推让再三,方之久只好拿了三百两。又对徐阶说:“这五年中间也不要再送钱物,我也不便说去哪里,只待五年后我再将三发送还。”

    徐阶连连答应着,让管家雇好长行的车子,光三发的换洗衣服、行李物品就装了半车,又让一位管家跟着送去,三天后方之久带着三发到了江夏镇,打发管家跟车子回去。方之久带着三发来到长江边码头,雇了船反逆流而上,过蒲圻、岳阳、监利、江陵、荆州、宜昌,进入三峡。在巴东镇下船,雇了车子向山里走了两天,到了一个小镇子上,打发了车子,寻客栈住下,再往前没有大路,车子行不得。

    转天雇了两个挑夫,挑着行李物品踏上了盘山小路,足走了一天。小路在山间,蜿蜒曲折,上上下下,看不到尽头。方之久带着三发爬过了三座大山,直至太阳落山,天色已近黄昏,耳听得犬吠,在山坳绿树掩映中见缕缕炊烟升起,现出一小山村,走到近前见只有十几户人家,各户依山而建,分散独立,房屋高低错落,都是磊石为墙,茅草苫顶,编笆为篱。沿着小小石径,方之久带着三发来到村中一处草屋前。听得叩门声,里面出来一位老者,瘦瘦高高的个子,须发皆白,拄着拐杖打开柴门,一见方之久随即面露喜色,

    “方兄弟回来了,这一出去有两个月了吧?快进来。”

    方之久点点头,

    “是啊,已是两个月另三天。”

    说着话领着三发进了门,里面一位老妇人正在灶间烧火,见他们进来,站起身来向他们打招呼,

    “是方家兄弟来了?快进来说话。”

    方之久冲老妇人道:

    “大嫂,兄弟回来也没带什么好东西。”

    吩咐挑夫放下行李,打开取出两方腊肉,一只熏鹅,以及盐巴之类交给老妇人。老妇人见了笑嘻嘻的接过,

    “兄弟先洗洗风尘,待会儿饭就好。”

    天色已晚,掌上灯来,堂屋地上摆一方桌,上面摆了几色蔬菜、豆腐,一盘烧鹅,一盘辣椒炒腊肉,一壶村酒,红糙米饭,众人吃过,洗漱后安排歇息。这三发年纪幼小,虽每天都折腾个不停也不知累,可这一天没停脚步的爬山,也就累个够呛,吃过晚饭倒头就睡,直至转天日上三杆才醒来。

    吃过早饭,方之久又招呼上山,

    “还要爬山?”

    三发一脸的愁苦相,方之久看看他累成这样子心中暗笑,

    “快到了,你没看半山中有房子么,那就是了。”

    三发抬头一看,前头还是插入云霄的高山,在云雾缭绕的半山中,绿树掩映着有青瓦白墙时隐时现,一条盘山小路在山林中蜿蜒。三发赖在炕上,不肯起来。方之久看着他那样子,知道已经将其累的够呛了,但还是激他,

    “如果你实在爬不上去,我就雇人背你上去。”

    三发虽然想着要让人背,可面子拘在那儿,谁让自己在方伯伯面前夸下海口呢。尽管看着远处的高山发愁,可也没办法,只好强打精神,在炕上爬起来,跟随着众人往山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