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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派出所转眼就被人给挤满了,家属们一个个来者不善,老远就能感受到滚滚的杀气。
民警们排成一行站在许炙身后,俨然把许炙当成了防御塔,希望能够塔下发育。
许炙无语,侧头去找孙济达,人没找到,就被家属的大嗓门引回来了:“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抓人?他们犯什么事儿了?不就是跟领导走到一条路上,然后不小心把领导挤了一下么?”那个家属左右看了看寻求大家的共鸣,“就这么大点的事儿至于把人都揪到派出所么?要是领导不开心,下回领导出门我们回避还不行么?”
塔下民警极有安全感地呛回去:“什么不小心挤了一下?有人动手打人了!知道这是什么行为么?这是聚众闹事,恶意袭警!老领导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
家属议论纷纷,被带过来的人里有人喊:“打人的又不是我们!”
家属们立刻找到了中心思想:“对啊!他们又没有打人,你们抓他们干什么啊?有本事去抓真正动手的人啊!”
民警在塔下蹦高:“你以为我们不想抓?还不是你们在那挤来挤去,嫌疑人就是接着你们做掩护才逃走的!”
有一个穿裙子的阿姨翻了一个白眼:“挤来挤去的人那么多,干什么就抓我老公啊?你看我老公瘦的那样儿,可能是袭警的人么?赶紧把他放了!”
“没说要都抓进去,配合调查懂不懂?”民警挥了挥手,“无关人员赶紧散了,早问完话,你们就能早把人领回去。”
“不回去!”一个抓着衣服扇风的男人挤到前排,“谁知道我们走了,你们会不会对我弟弟他们严刑拷打?诶……我们不是都把记者叫来了么?你们也把你们的领导叫出来,我们有什么话都当着镜头说,省得你们说我们是刁民闹事!”
一听记者,民警的气势减了一大半,畏缩地扫了一眼人群,转头看许炙:“许老师,我们孙所有事刚才就走了,您是从市局来的,比我们有资历有经验,您看您能不能出面帮我们跟群众们说两句?”
有事走了?
许炙心里冷笑,刚才民警说来人的时候,他还看见孙济达在办公室里晒肚皮呢,怎么一转眼就没人了?
鼻子够灵,腿也够快,重要的是脸皮够厚,竟然把他推出来挡枪。
他倒不觉得事情有多棘手,只是厌恶孙济达这种能推则推的工作态度。
许炙沉了一口气,微笑着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的弟弟是哪位?”
男人手一顿,衣服前襟掉回去,先是狐疑地打量了一会许炙,然后抻着脖子在民警带回来的人群里看了一圈:“李嘉!你过来!”
许炙顺声音看去,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起身的时候,许炙又和刚才他发现眼里有愧色的男人目光撞在一起了,后者这次没有马上躲闪开,而是略带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
许炙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盯着那个年轻的男人:“你叫李嘉?”
“嗯。”年轻的男人俨然心里憋着一股火,看着许炙的目光很不善,“怎么了?”
“你是跟谁一起来的?”
年轻男人皱起眉:“什么跟谁一起来的?我自己想……”
“别胡说八道!”李嘉的哥哥及时喝住他,“就让你上楼底下买瓶酱油,你还给我看上热闹了,警察来了,你也不知道跑,是不是缺心眼?”
年轻男人不悦地看了一眼他哥:“哥,你甭替我撒谎,我做这事儿没什么丢脸的。”他晾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自家老哥,挑衅地看向许炙,“我不是买酱油,也不是路过看热闹,我就是特意要堵你们的领导的!因为我看不惯!宴城现在流窜着那么凶残的杀人犯,你们不花心思抓人就算了,还在网上删帖,删微博……我就不明白了,你们的领导是有多怕我们知道消息防患于未然?我就是想当着他的面问问他,他把我们暴露在危险里,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亏不亏良心?我没打算动手的,我知道那种高官碰不起。”他耸了耸肩,“但可能就是报应吧,天降板砖,谁都不砸,就砸了那个什么局长。”
“报应?”许炙笑了一下,眼里却结着冰霜,“做什么事的报应?”
年轻男人还是无所谓的态度:“做了什么你们自己知道!”
“我还真不敢确定什么事情能让钱局那样的人遭报应。”许炙微微眯起眼,“难道是因为局长从人贩子窝里抱出来的小孩儿们?还是因为老局长当年为了救一个老太太被抢匪捅的刀?或者是钱局每年给父母都被毒贩打死的遗孤送去的奖金?”
李嘉把脸侧到一边,年轻的脸上愤怒逐渐被困惑占领。
穿裙子的阿姨嘀咕了一句:“少煽情了!做警察的做这些难道不是应该的么?做完这些对你们也有好处啊!不然那个男的怎么当上局长的?还不是因为这些成绩……话说回来,这些事还不一定是不是真的……”
“别说了!”墙角传来声音。
一个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正是刚刚盯着许炙看的那个。
他没有周围的人,径直停在许炙面前,一字一顿:“我看见那个人了,他扔东西的时候,我就在他的旁边。”
“岑哥!”李嘉不解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和警察站在一边了?
“谁都不砸就砸他?”岑哥压低声音,“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
李嘉狠狠地皱了一下眉,抿唇不说话了。
岑哥收回目光看向许炙:“这些人都是我找来的,但是打人的那个,我确实不认识。你要抓聚众闹事的人,就抓我吧。”
立刻有人拦着:“岑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自愿来的!”
“我们自己的责任自己担着,不要你替我们!”
“我们又不怕!大不了蹲几天局子,能咋地啊?大家一起还热闹,就当小长假旅游了。”
民警看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诶诶诶,这不是茶话会啊,当我们这儿是旅馆了是不是?还要热闹,还要旅游,要不要把WiFi密码告诉你们啊,一起开黑啊?”
立刻有人从善如流:“行啊!你家WiFi叫啥名啊?是这个宝宝的信号塔不?”
“嘿?”民警扬眉,“不许连那个!那是我个人的!”
有人绷不住笑起来。
气氛莫名其妙融洽了许多。
许炙侧头看那个叫岑哥的男人:“那人的样子你还能记清么?可以配合我们完成画像么?”
“那个人刚出现的时候就戴着口罩,我当时就觉得挺奇怪的,所以一直盯着他。李嘉他们跟那位领导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拿了一把刀想要挤过去——那把刀看着可吓人了,我怕出事,就赶紧喊了一声,那人可能被我吓到了,在路边捡了一个大石头反手就往人群中间扔,大家都怕被砸到,当时就乱了,我想往那个人身边挤,但是……”岑哥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来我好不容易挤过去,就看见他把那位领导砸倒了,我犹豫了一下是救人还是追他,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个人就跑没影了。”
许炙想起了什么:“给钱局做急救措施的人是你?”
岑哥僵了一下,摆摆手:“这个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是我带人过去堵他,也不会……而且当时不止我,好多人都帮忙了。”他看了一眼李嘉,“别听这孩子说话混蛋,当时也急得跟什么似的,跑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大把创可贴……”
李嘉的脸都已经红爆了:“我才没有,我能不知道创可贴对那么严重的外伤没用么?”
许炙点点头。
看来他从那个黑男人身上分析出来的东西没有错。
这些人见识过这世界肮脏的部分,见的多了,便学会了按瓢画葫地勾勒那些拥有权力,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的“领导们”的形象。他们愤怒,他们怀疑一切,他们优先做出的永远是最恶意的描写。
但是,他们也无奈。
看到的“真相”是不是经过一环环加工粉饰的结果?
被处决的主使是不是被更有背景的人推出来挡枪的背锅侠?
那些曾经被揭露,闹得人声鼎沸,群情激昂的事件在热度冷却以后会不会悄然“东山再起”?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们都无能无力。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能为了一些没有确定下来的事情中断自己的生活。
只有最恶意的揣测成了真,被曝光出来,他们才觉得有理由可以发泄了。
所以,在互拍新闻进行直播以后,他们拦住了钱局。
他们想要一个答案。
只想要一个答案。
你们到底有没有撒谎?
你们到底在不在乎我们?
你们到底对不对得起我们对你们的托付信任?
他们可能曾经在评论区写下过很偏激的意见,他们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谩骂诅咒,他们可能会无条件否定一个“领导”做出的所有功绩。
可这不代表他们会见死不救;会真的盼着领导不作为,国风不正直;会认为这个世界没救了。
许炙看着岑哥,看着李嘉,看着这一屋子平凡的普通人。
突然有些茫然。
在他们与这些人之间,错的究竟是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