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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华美的房间内, 香气萦纡,一美貌妇人倚在榻上,鬓角凋残, 却分毫不减清丽之貌。
她似是睡着了, 虚弱地阖着眼。
门边垂落的竹帘被一人轻巧地掀起。立在榻旁打扇的侍女正要低声叫醒妇人,被来人有若实质的目光制止。
侍女只得继续埋首打扇, 可闭着双目的妇人却似将一切尽收眼底, 启唇道:
“还未睡, 一直等着你。过来坐。”
郑平上前,跪坐在榻边。
“阿母身子不适,需多作休养,有什么指示, 派人传令一句便是。万事皆有儿,还请阿母放宽心。”
郭氏睁开眼,檀色瞳眸定定地注视着郑平, 片刻, 缓缓转向打扇的侍女:
“阿橘退下吧。”
侍女小心地将扇子挂在墙上,向郭氏与郑平行了一礼, 无声告退。
等房中只余郑平与郭氏。郭氏朝他伸出手,借着他的扶持起身,枯瘦的指节几近嵌入他的掌心,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沉声道:
“有一秘辛,我本欲带入墓中,但知你素来聪慧,应是猜了个七八……你若欲知晓前因后事,我当一字不瞒地告诉你。”
郑平已猜到郭氏想要说什么。
大抵郭氏认为自身时日无多,为防不测, 这才决定将自己掩藏几十年的秘密告诉他。
只可惜这个秘密,对原主而言或许是个痛苦与负担,对他而言却什么也不是。
他任由郭氏竭力抓着,神色未有丝毫变化:“既为秘辛,阿母还是遗而忘之为妙。”
郭氏默然,注视着他许久,犹自说道:
“昔日灵帝立不其乡侯女宋嫤为后,因其姑为勃海王刘悝之妃,忌而远之,闭目听信阉党谗言,以巫蛊之名废弃……”
郑平已言明自己对所谓的秘辛并无兴趣,可郭氏兀自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郑平竟也平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话。
郭氏所说的正是前一代皇室的秘闻。
汉献帝刘协的生父——汉灵帝刘宏并非汉桓帝刘宏的亲子。
汉桓帝无子,彼时外戚窦氏为了巩固权利,从宗室中选了父亲早亡的解渎亭侯刘宏承嗣为帝。
而汉桓帝虽然无子,却有两个亲弟弟。汉桓帝死时,其弟勃海王刘悝正值壮年,若无外力干涉,本该兄死弟继,由刘悝继承皇位。
只可惜桓帝死得太早又太过突然,皇帝一死,外戚再无忌惮,竟公然撇去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刘悝,推年幼的刘宏上位。
刘悝因为时运不济而丧失皇位,最终一并失去的不只是他的性命,还有不其乡侯宋酆一家
宋酆的妹妹嫁给刘悝为妃,女儿宋嫤则进宫入了主位,成了汉灵帝刘宏的第一任皇后。
宋家世为著姓,家世显赫,又有爵位傍身,刘宏立宋嫤为后并非出自喜爱,而是不想渤海王刘悝借到妻族的势与人脉,这才一同娶了宋氏女。
后来刘悝被诬谋反,刘宏让人捉捕刘悝,暗示办案者严刑拷打。刘悝不堪受辱,自尽于狱中,其妻、子、亲族百余人被一同毒杀,从此国除。
刘悝死时正是熹平元年(172年),刘宏除去刘悝这个大威胁,本想立即废后。可宋嫤自入住椒房以来,温婉贤淑,事无过错,其父宋酆出身贵重,居于要职,不可轻易撼动,若在这个时候发作宋家,只怕会受人诟病,刘悝谋逆一事也会被人嘀咕怀疑。
刘宏只得暗中忍耐,虽不再踏入宋嫤殿中,却保留了她的后位。
宋嫤自入宫以来便少有恩宠,经刘悝被冤杀一事,哪还有什么不懂的?她一面为姑母、表兄的枉死而悲痛欲绝,一面深恨刘宏,恨不得他立时暴毙。
恰在此时,宋嫤察觉自己有孕在身。她既惊且恐,知道以刘宏对宋家的忌惮与防备,只怕这个孩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幸而刘宏不再踏足她的宫殿,她假托重病,关闭殿门半年未出,又传密信给闺中好友,求她帮自己遮掩耳目。
这个闺中好友正是郭氏。
郭氏彼时亦怀有一胎,快临盆之际,丈夫不幸病亡。
她怀疑丈夫的死有异,悄悄带着部曲离开封地,前往京畿寻求故友庇护。
赶到京畿,她才知道好友的处境亦十分艰难。
在接到好友的暗示求助后,她想也未想便答应下来,决定等临盆那几日,以进宫谒见宋后之名在宫中发动,对外声称自己生下双子,将早两日诞下的皇长子一起带走。
不惜犯险的郭氏没有想到,她在预产前几日突然腹痛难忍,最终竟诞下一死胎。她来不及悲痛,便立即掌控所有知情的仆人,只休憩了两日便携着假腹入宫,在宋氏安排的医侍的“接生”下,成功“诞下”麟儿,抱着皇长子出宫。
这一番计划执行的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可郭氏硬是凭借急智,有惊无险地避过宫人的排查。
出宫后,郭氏带着皇长子在京畿小住了几日,立即在部曲的护送下回返封地。
宋嫤虽然无宠,皇后的名号与宋家的人脉实权尚在。在宋嫤与宋家的帮助下,郭氏顺利地让年幼的遗腹子继承爵位,族中无一人敢欺辱。
五年后,汉灵帝刘宏自认为大权在握,令中常侍王甫以巫蛊之名构陷宋后,废之,令其暴毙,又借机除去宋家满门。
宋家人死了个精光,汉灵帝刘宏这才放下心来,不用担心家世显赫的外戚和自己抢夺权利,也不用担心宋家人替刘悝和宋王妃报仇,威胁自己的生命安全。
等把宋家人解决干净,汉灵帝刘宏不顾群臣反对,立家世卑末,出生于屠户之家的何氏为皇后,认为这样就不会重蹈外戚专政的覆辙。
郭氏知道宋家被夷除的消息,悲怒交加。宋氏虽死,却已暗中找到东汉帝王短命的缘由。她消除所有过往痕迹,让忠仆带着密信逃出。宋氏从旧仆手中取到宫廷秘药配方,在暗中调查新皇后何氏的性情后,找机会让人把少部分成药送到何氏手中。
果不其然,善妒的何氏因为刘宏的淫靡与荒唐,没几年便忍无可忍给他下了药。刘宏立刻暴毙,竟重走了刘桓的老路。
害了半朝宫廷的秘药从此落于郭氏手中。郭氏借刀杀人替好友报了仇,但始终无法毫无芥蒂地面对拥有昏君一半血液的养子。她想狠心一些,又碍于宋氏的缘故无法对养子彻底冷待,只能忽近忽远,时而关切时而疏离。
郭氏并不知道这样的态度会给养子的心性造成怎样的影响,直到养子成年那一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独自一人离开封地,前往遥远的南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没有寄书回返,郭氏亦找不着人,只能独自心焦。
某一个无月的夜晚,她梦见养子因为狂态而得罪曹操,辗转落于江夏,被黄祖砍杀,不由大恸而哭。
梦中的她因为养子的死讯,本就虚弱的身子骨彻底垮了,整日缠绵病榻。此时又受到族人逼迫,因重病而有心无力的她无力抵抗,被族人夺取县侯封地与万贯家产,丢进一个破旧的小院。
那人还自封新任铜醍侯,以县侯自居。年幼的郭暄与她一同成了无根浮萍,仰仗所谓的新任铜醍侯生活。
同样出生显贵,只因为父母早亡而失去依凭,因此被郭氏怜爱有加、如珠似宝养大的郭暄竟被那人当成婢女磋磨。
郭氏欲施计让族内心怀不轨者与之相争,然而她的父兄叔伯皆在战乱中丧生,为她撑腰的宋氏与老族长都已亡故,家中部曲皆被新任铜醍侯策反,不认她这个克父克夫又克子的女流。即便她谋划成功,在乱世中也无处可去,哪怕逃出也会立即死于盗贼与穷凶极恶者之手。
一辈子好强的郭氏终究向现实屈服。她用最后的时间教导郭暄智计与谋略,让唯一留下的忠臣侍女好好照顾保护郭暄。
仇恨与不甘冲淡了她对郭暄的喜爱与愧疚,她在临终前逼郭暄起誓,若有机会,一定要替兄长复仇。
郭暄含泪应下,梦中的郭氏死不瞑目,而入到梦中的郭氏却是陷入灵魂飘荡一般的浑浑噩噩,麻木地看着郭暄颠沛流离、小心翼翼、无法开怀的一生。
郭氏含恨醒来,被真实得仿佛再现的梦境逼得冷汗迭出。
她趁着身子骨未完全衰败,先一步处理族内心怀不轨的恶徒。未曾想处理至一半,竟接到孔融的来信。
与梦中的讣告全然不同,这一回,是养子回来的消息。
为了避免那些恶徒狗急跳墙,她将计划全盘搁置,只等养子回归。
在见到养子的刹那,她浑身一震,冥冥之中明白了什么。
她不愿多问,也不愿戳破,终究沉默着,看着他报复那些藐视人命意图谋夺爵位的族人,妥当地处理族事,跟随他一起去了许都。
她目睹他风淡云轻地处理一切,一步步壮大己身,做到了原来的他所不能做到的事。
这一回,她和郭暄不用再痛恨而无力地接受时代对女子的苛责,束手束脚地过完一生。
他是一个优秀的儿子,更是一个优秀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