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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李光弼所料,史思明听说他的旗帜出现在野水渡,便即唤来猛将高庭晖,命令道:“李光弼善于守城,如今却放弃坚垒,跑来野外,必然为我所擒!汝率铁骑五百,连夜涉水北上,为我去取李光弼的首级——若不能得,不必空返!”
高庭晖领命而去,连夜渡河,翌日清晨便逼至雍希颢寨前。旋听一棒鼓响,寨门大开,一员大将挺矛负锏,跃马而出,率兵直杀过来。
高庭晖高叫道:“汝是何人?李司空在否?且请李司空来说话。”
对面那将暴叫道:“我李汲也,前败喻文景,杀李日越,贼将且过我这关,再寻司空不迟!”一矛当胸直刺过来。
高庭晖稍稍吃了一惊。李汲战败喻文景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至于李日越——但知已然阵亡,难道也是被这个什么李汲所杀的么?不禁胸中怒气勃发,且又见敌而喜,极为兴奋,当即喝道:“何方猪狗,且待我取汝首级,为李贤弟复仇!”挺长槊,急架相还。
李汲心说又一个使槊的……我可得找机会向南霁云、雷万春他们好好学习槊技才是啊,尤其那般大槊舞将起来,可有多威风,多煞气!当下两般兵器相磕,双方俱都暗自喝彩。
李汲心说这人力气还在喻文景之上啊,果然不愧是“万人敌”的首席,倘若招数比李日越精湛,那便可与南霁云一较短长了。好在我这几年也没闲着,每日磨练本领,想当初在睢阳城外战不过南霁云,如今可也未必了——且用你这厮再来磨磨我的锋锐!
高庭晖则暗道:果然是骁将勇士,故能战败喻贤弟而害我李贤弟……但只要能够战败此人,唐军必定胆落,加上其寨并不坚固,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擒住李光弼!到时候扶保大燕天子夺了天下,自可公侯万代,带砺山河!
二将马打盘旋,阵前交锋。李汲也是将心比心,摸准了这路猛将的脉搏,只要有五六成胜算,必愿手刃敌将,绝不肯让部下冲上来相助。否则高庭晖身后五百精骑呢,人马个头儿普遍比自己带着那些神策军要更勇壮,倘若一拥而上,自己必定是扛不住的。
顷刻间便交手六七个回合,李汲趁着两马错身的机会,猛然间多蹿出去一程,随即拨转马头,举手喝道:“且住!”
高庭晖不明所以,便道:“汝若是怕了,便速速下马归降,我不念旧仇,可向天子举荐你,接替李贤弟之职。”
李汲笑道:“汝不过一勇之夫罢了,我大好男儿,岂能与汝并列?汝此来专为劫李司空的不是?实言相告,司空已去矣!”
高庭晖大惊:“何时去的?”
话音才落,便听马蹄声响,旋见一哨人马从寨后驰出,向东而去。李汲倒装模作样地大惊呼喝:“如何才走?!”一咬牙关,挺矛再刺高庭晖。
高庭晖这会儿可顾不上李汲了,因为史思明有言在先:倘若拿不下李光弼,那你也就别回来啦!当即掉转马头,率领麾下骑兵东向追击。
李汲领兵从后紧赶,部下神策军纷纷抄起弓来,朝前攒射,叛骑络绎堕马。尤其李汲,几乎是箭无虚发,三箭便杀三人。
高庭晖竟不回顾,只是猛追。这儿距离河阳桥将近三十里地,他自信以自家胯下良驹,用不多时,必能追及李光弼!
一边琢磨着,一边就把马槊给收起来了,取下弓来,搭上支重箭,朝前瞄准——然而,究竟哪个才是李光弼咧?
突然之间,一个马失前蹄,将高庭晖直接就给颠了下来,还是头先着地,当场摔了个七荤八素……
其实李光弼昨晚就悄悄地走了,其后李汲一直在琢磨,我要怎么才能生擒或者斩杀高庭晖呢?此前两匹猎物全都逃走,这一匹可不能再当面放过啦——小子你的脑袋,老爷我定下了!
可是打败对方或许不难,两军阵前想要靠单挑取下对方首级,难度系数就比较高了。人肯定骑着马啊,即便战败,也有大把的机会逃走,况且对方将兵也不会傻愣愣干瞧着不来救护吧?
可惜雷万春回洛阳去了,否则将他伏在左近,待我取胜后,他突然间驰杀出来,就跟捅死李日越一般,必可斩杀高庭晖!
想到这里,李汲不由得灵光一现——我只要高庭晖的脑袋啊,谁管是不是亲手杀死的?为什么一定要想着单挑取胜呢?
高庭晖此来,必为突袭李光弼,则用李光弼做幌子,必能诱其入伏!
于是命老荆领一支兵马,假意出寨东逃,引诱高庭晖去追,暗在长草中设下绊马索,专等那厮追来。
因为事先仔细勘测了地形,设置了路线,而高庭晖急追李光弼,自然放松警惕,就此一脚踩入了陷阱之中。随即老荆反身杀回,李汲从后追来,包抄夹击,将五百叛军精骑团团围在中间。
这会儿高庭晖已然被部下救护上马,并且杀死了那几个牵绊马索的唐兵,然而阵势已乱,数百人拥挤在一处,唐骑从外侧兜抄,箭如雨下,看来败局已定……高庭晖不由得大叫道:“李汲,你说实话,李司空何在?!”
李汲笑着回答道:“司空知你要来,昨夜便归河阳矣!”
高庭晖再问:“留兵几何?”
李汲随口给翻了一倍:“三千人。”
高庭晖不由得长叹一声,随即高呼道:“且罢手,我愿归降。”
他不是没有冲杀出去的机会,即便三千唐军尽数押上,高庭晖自恃靠着胯下马、掌中槊,也能透出重围——当然啦,既有李汲在,估计生还几率不高,但也不是全无机会不是?然而我怎么回去?史思明有言在先啊,拿不住李光弼,我就不用回去啦。既然如此,不降何待?
高庭晖主动表示愿降,倒大出李汲意料之外,要等事后听说了史思明的话,他才撇嘴冷笑道:“这般妄人,汝等竟也肯扶保他。”
我还当史思明有多了不起呢,光听他给高庭晖下这指令,就知道是个不能真正凝聚人心的蟊贼草寇!固然战阵之上,激将有时候是很起作用的,尤其对高庭晖这般猛将,但你就没想到李光弼会先走么?你觉得自己算无遗策是吧?未免自我感觉太良好了点儿吧。
起码你也该说:“若光弼在而你不能得,不必空返。”你这是把自己的错误转嫁到了部下头上去啊知道不知道?这人浑的,简直跟李亨有一拼,只是浑的方向不同罢了……果然地球是圆的。
随即李汲便押送高庭晖返回河阳。勇士相惜,他对高庭晖倒是挺客气,也不绑缚,只是收缴了对方的铠甲、兵器而已。二人并辔前行,李汲就问了:“史思明狂悖刚愎,君为何要侍奉他呢?”
高庭晖苦笑道:“此亦不得已……”
他是恒州人,少年应募,就近入了范阳军,几经迁转后,被拨隶在史思明麾下。
且说安禄山掌控范阳、平卢、河东三镇之时,善能利用胡商与草原民族贸易,更加刻剥百姓,积攒了无穷财富,大多都用来酬赏士卒,逐渐地把三镇兵马打造成自家的私兵,而非朝廷经制军队——其实各镇节度使全都有类似倾向,只不过安禄山走得最远而已。
因此象高庭晖这类中下级军将,心中但知使帅,反正天高皇帝远的,谁会念及朝廷和天子啊?再等到安禄山起兵叛乱,部下多有从众心理,兵但随将,将但随帅,反正听上级的话就没错了,且敢不听从的,多半或先或后被安禄山给弄死啦。再加上叛乱前期,一路势如破竹,那就难免使人怀疑唐祚将终,而大燕勃兴乃是顺应天意啦,多半将兵脑袋里根本就没有倾向李唐的弦儿啊。
所谓封建制度就是如此,虽然并没有真正的裂地分封,但周朝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呢,几人真当一回事儿?在政治上,各级官僚一层层分割权力,在军事上,各级将校一层层分割兵力,尤其高庭晖这类文化水平不高的武夫,心中只有上官,更无朝廷。
因为我吃用的都是上官赏赐啊,并非朝廷俸禄——这无疑也是边镇节度使制度的一大弊端了,节度使自置僚属,甚至于自募兵卒,自筹军资,部下将校多数只有差遣,而没有朝廷正式官职,就此大开了兵为将有的方便之门。
史思明向来对高庭晖等人不错,因而才肯为他效力,纯粹利益相结,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理想、信念可言。这回要不是史思明所下命令太过无理,导致高庭晖无路可走,他说不定真敢死斗到底,以报史思明的厚遇了——反正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自从踏上沙场第一天,就早有了心理准备啦。
然而为主效忠而死是一回事,想想事后史皇帝或许还会感伤,会为自己抉一把泪,那便死而无憾了。奈何史思明下了道混账指令,可想而知,自己若苦战而脱,回去必难逃项上一刀;倘若自己战死了,史思明只会恼恨不能擒杀李光弼,而不会对此产生丝毫的遗憾和愧疚。那我还有拼命的必要么?
李汲听了高庭晖的讲述,倒也不禁点头——在这年月,处此环境,也是人之常情啊。乃问高庭晖:“君使得一手好槊,我若不施诡计,正面搏杀,未必是君对手。未知高君肯否教授一二呢?”
南霁云、雷万春都在洛阳宫城,如今最近便的求学之人就是高庭晖了——李汲想到这里,倒不禁窃喜:我刚才还在遗憾这家伙主动降了,不能斩其首级呢,理论上,也不算我擒将之功,但他不死也有不死的好处啊。
高庭晖忙道:“李君过于谦逊了,君膂力惊人,武艺绝伦,即便以矛对槊,当面搏杀,我也没有多少胜算。且看此番往见李司空,肯否宽赦于我了,若能归入唐军中,与李君同袍,但有所请,我必倾囊相授,不敢藏私。”
两人于路谈谈武艺,说说战事,倒是也挺投契的。黄昏时分抵达河阳桥大营,李光弼听说高庭晖来降,不禁拍案大喜,说:“一日之间,我连得两员大将,此天佑我唐,而史贼将灭之兆也!”
他说“连得两员大将”,一个是高庭晖,还有一个是谁呢?李汲向仆固怀恩打问,才知道是指董秦。
其实董秦的出身跟高庭晖有点儿象,他是蓟县人,同样少年便入范阳军,先后效命于节度使薛楚玉、张守珪和安禄山,资格比高庭晖老一些,累功升至折冲郎将、将军同正、平卢军先锋使,算是迈入了高级将领的行列。
相对而言,高级将领的自我观点、立场倾向会更强一些,且具有一定的自主性,不易为时代大潮所挟卷,并且瞬间没顶——
安禄山起兵后,唐朝派吕知诲来领平卢军,谁成想很快的,那吕知诲便为安禄山遣韩朝阳所诱降。于是董秦便与同僚、平卢游奕使刘客奴等人合谋,袭杀了吕知诲,重新竖起唐旗。事后他自称平卢兵马使,拥戴刘客奴为平卢节度使,唐朝赐名刘客奴为刘正臣。
其后董秦便追随刘正臣在东北地区与叛军交锋,身经百战,屡有斩获,直到刘正臣为史思明所败,他才被迫率三千残兵乘苇筏下海,转战河北、山东,被唐廷任命为德州刺史。史思明一度降唐后,董秦奉命继续南下,与张镐等人会师,收复河南州县,这才改任为濮州刺史。
所以说,董秦此前可是旗帜鲜明向唐的,此番归附史思明,完完全全是不得已——许叔冀既降,濮州便成死子,就算董秦想要仿效张巡守睢阳,那对大局也毫无助益啊。
于是,就在昨夜,李光弼匆匆自野水渡赶回河阳桥,屁股还没坐稳呢,便得到禀报,董秦率所部五百人,连夜拔开栅栏,突出叛军营垒,前来归降。
董秦此来,不但将叛军的详细内情、布划,全都禀报了李光弼,并且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事后仆固怀恩对李汲说起此事,第一句话便是:“淮上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