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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峡败报和城东遇袭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传到马重英耳朵里的,他急忙下令南北两侧营垒出兵前往救援。然而很快又有消息报来,说城东营垒已破,唐军趁胜而追,还把救援兵马给打散了,只能退守营垒……
马重英不由得瞠目结舌。暂时情况不明,不知道是否唐军得到了极大的增援,故而他不敢再攻鄯城,被迫吹号收队,同样固守城西大营,再多遣骑兵去探查消息。
综合所报,确实是小峡唐军得到了增援——不过绮力卜藏在请罪时,特意夸大了对方的数量,说“敌军不下一万五千之众……甚至于两万,可能也是有的。”言下之意,对方兵数比我方多啊,吃败仗很正常,不可苛责。
就是这起码一万五的唐兵,不但趁着夜色发动突袭,激战后击败了绮力卜藏,且那“李二郎”还率领精锐骑兵事先突出小峡,埋伏在半途,遂使绮力卜藏近乎全军覆没,只得单骑而逃。然后唐军挟战胜之势猛攻城东营垒,郭昕也趁机杀出,里应外合……
相对于老对手郭昕和李元忠而言,各方军情禀报,反倒是提及那个“李二郎”更多些——比前述两人加起来还要多。马重英不由恨得是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到了午后,蕃军稍稍稳定阵脚,但唐军却也夺占了城东营垒,正在加紧修缮——其实主要是小峡的骑兵(包括陈桴所部),以及郭昕临时从城中调出来一些民夫,李元忠则留半数兵力打扫战场,亲率半数步卒赶来,尚在途中。
经过此战,蕃军士气大跌,守城方倒是人各抖擞,且缴获了不少的物资、器械。城东之垒已为唐有,与城池犄角相依,吐蕃军想要复夺回来,恢复合围的局面,难度相当之大——起码不是今天能够完成的任务。
可若是等到明天,甚至于后天,相信以唐人的工程水平,将会把营垒修造得更加牢固吧……
马重英恼怒之下,亲手斩杀三员败将,倒是饶过了绮力卜藏的性命——终究是自己爱将啊,舍不得——完了跟尚息东赞、尚赞磨商议。两位大尚也是一筹莫展,尚赞磨还趁机责怪尚息东赞,这都是你偏偏要去攻打小峡闹的……
尚息东赞说若早如我所言,多添兵马攻打小峡,何至于今日?!
最后没办法,只能说:“或许可以如大论前日所言,遣使入城,容郭昕率军民退去吧……”
马重英苦笑道:“初来时若听我言,或许还有机会,今既遭挫败,相信郭昕必不肯从命……”顿了一顿,说:“如今唯有三途,一是就此退兵,二是驻兵久持,三是倾全力谋攻城东之垒。”
退兵自然谁都不甘心,全力谋攻东垒吧,照目前的士气来看,真未必打得下来,即便打下来,损失必重,那还有力气再攻城池吗?而且你堵不住小峡,说不定唐人还会有增援杀出来哪——故而久持亦非良策。
终究唐土甚为广袤,是吐蕃的三倍有余,而至于人口……二十倍都不止!保不齐东方战事顺利,就会先遣返一批西军回来呢。
如今陇右节度大使是唐皇的儿子啊,儿子讨救兵,老子多半刮尽锅底也是会给的。
无奈之下,最终马重英只得提议:“唯有请和,以麻痹唐皇,不使他增兵陇右……”
吐蕃与唐,打打谈谈,也是常事。好比说安禄山叛乱之初,吐蕃方面便遣使长安,一方面请和,同时提议发兵助剿——当然被李隆基一口回绝了。到了至德元载,吐蕃复来请和,李亨正忙着谋复两京呢,当即应允,并命宰相郭子仪、萧华、裴遵庆与来使歃血为盟。然而口血未干,蕃军便攻陷了神威、定戎等军镇,威胁鄯城……
当初郭子仪就曾经劝说过李亨,说蕃贼不可信也,即便言和,亦必来侵,咱们还不如态度强硬一些,以示尚有余力西顾,奈何李亨不听。
因而如今马重英见攻打鄯城为难,就又把假意和谈的法宝给祭出来了。他建议派遣使者到长安去,一方面探听关东战局,一方面麻痹唐廷,使李亨以为蕃军已有退意,不肯大举增援陇右。然后利用这段时间,逼城而阵,徐徐恢复实力、士气,以待决战的机会。
至于使者,点了绮力卜藏,马重英要他深入险地以戴罪立功——因为仗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谁都料不准唐人会不会斩杀来使啊。
于是翌日,绮力卜藏便至城下,提出和谈的意愿。郭昕命人放下竹篮,将他缀入城中,问及来意,绮力卜藏说了:
“蕃唐两家,本有甥舅之盟,此番龃龉,其实曲在唐也。”
郭昕双眉一轩:“明明是汝等破盟,来侵我土,何言曲在我唐?真是颠倒黑白!”
绮力卜藏笑笑,回复道:“唐之曲有三:其一,无故夺我石堡,侵我西海;其二,我赞普请求出兵助唐剿叛,唐皇不应,却召回纥兵——何以厚此薄彼啊?其三,收容我家叛臣苏毗悉诺逻……”
郭昕大怒,猛拍几案:“一派胡言!”
无论攻打石堡,还是收留悉诺逻,那都是至德元载在灵武歃血为盟之前的事儿啊,怎么当时不言,今日却提将出来,还说是我朝的不是?至于召回纥为援,而不召吐蕃……我靠不向你借兵竟然能是你动兵的理由?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然而郭昕却也懒得跟他辩驳,旋问:“则汝等今日又欲何为?”
绮力卜藏道:“我赞普念及世代交谊,望能罢兵,重申旧好。唐虽有曲,其石堡之战本是哥舒翰为恶,离间两主,今哥舒既已从贼授首,也便不必论了……”主要是我家已将石堡夺回,所以这事儿到此为止。
“……唯望唐皇交回叛臣悉诺逻,并稍稍以土地为偿,我军即日便罢。”
郭昕大怒,当场喝令:“蕃贼无礼,给我推出去砍了!”
两旁卫兵扑将上去,便将绮力卜藏绑缚起来,朝堂外拖去。绮力卜藏大叫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且即便要斩我,也当是唐皇之命,将军安敢擅专?!”
郭昕一琢磨也对,既然是两国和谈,而非两军和谈,这是否应允,不是我能够专断独为的呀,甚至于就连节度大使都不可能按下此事,而不奏报长安。当即冷笑一声,命将绮力卜藏押回来,戟指喝道:“且将汝首级暂寄项上,押赴鄯州,由节帅发落!”
随即释其绑缚,派兵押至城东,交给李元忠。李元忠闻其来意,也是勃然大怒,顾左右道:“为何郭兄不扑杀此獠?”陈桴提醒他说:“此事还以禀报节帅定夺为好。”
李元忠说那好吧——“且押去鄯州……”
绮力卜藏缓过一口气来,便问:“贵军中有李二郎,勇武可佩,不知我可能一见否?”朝李元忠左右扫视,貌似这儿没一个象的呀……
那么李汲干嘛去了呢?他在养伤。
昨日恶战一场,虽然直入敌垒,夺得头功,却也战得骨软筋麻,硬是咬紧牙关熬到夜晚李元忠抵达,交了军令,李汲这才瞬间脱力,一屁股坐倒。李元忠急命将李巡官搀扶下去,好生诊治、将养。
李汲主要是体力透支,多歇会儿自然恢复,至于身上大小创伤十余,都不在要紧位置。唯有胯上被马蹄所踢处,青紫了一大块,估摸着若非筋骨强健,且有铠甲、衬里层层防护,说不定髋骨要碎……
所以绮力卜藏问到李汲的时候,他还爬不起身来,李元忠便诓之道:“李二郎出外巡营,少时或可得见。”命将蕃将暂且拘押起来,自身来看李汲的伤势。
李汲听说蕃贼派人前来请和,当即笑道:“贼畏我也。”但随即面色一整,提醒李元忠:“这或是缓兵之计,若以为蕃贼将退,而不设防,必中贼人圈套。”
李元忠点点头,说:“我知道的。然而……今蕃贼暂且无力向我,我却仍旧兵寡,只能倚城而守,不能尽逐之。贼欲恢复,我军也须休歇,预料十日之内,不会再有大战。”
于是问李汲:“你还能骑马么?可愿押送蕃使去见节帅?”
李汲固然立下头功,但在听闻昨日城下激战的状况后,李元忠也不禁涔涔汗出——这小子太猛啦,可是也太轻率,还把他留在我身边儿,真不定哪天就出什么事儿,我跟节帅面前不好交代啊。既然战局已然有所好转,还不如把他送回节帅身边儿去吧。
李汲倒是也想返回李倓身边,详细汇报战况,并且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仍旧留在前线,他只能唯李元忠之令是从,对于大局无可献言。主要是估摸着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战,光跟这儿跟吐蕃人对耗着,也怪无聊的。
乃笑笑说:“将军且容我再将息一日。”
第二天一早,李汲穿戴整齐,抖擞精神——其实胯还在疼呢,倒也勉强还能忍得住——去见绮力卜藏,开口便说:“我李二郎也!”
绮力卜藏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来,却被李汲一手按在他肩膀上,竟然压得这名吐蕃骁将微微躬腰,根本直不起来。李汲旋即笑问:“汝便是前日我追逐之蕃将么?汝马却好,跑得甚快啊。”
绮力卜藏虽然差点儿被李汲吓破了胆,终究不是无名下将,顾虑到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乃强撑着架子不倒,还努出异常难看的笑容来,回复道:“将军神勇,然而轻脱,焉知不是我特意引诱将军到垒前来?”
李汲“哈哈”大笑:“便引诱又如何?顺便夺汝之垒,于我如探囊取物一般!”手上加力,拍了一拍,绮力卜藏紧咬牙关,腰躬得更弯了——“顺便一说,我非将军,乃是文职——我唐即一文官来,也能杀得汝等片甲不回。”
绮力卜藏更感惊骇,李汲旋道:“且收拾一下,我领汝去见节帅。”
于是亲率百骑,押送着绮力卜藏,经北道东返。在途经小峡时,李汲还特意下令,蒙上绮力卜藏的眼睛,手牵其辔,引领前行。绮力卜藏反对道:“二郎如此做,不是接待使者之礼。且汝峡中有何布置,我军早知,又何须遣我来觇看?”
李汲冷笑道:“我军布置,实出汝等蛮夷意料之外。”
——其实根本没啥布置,只是诡言相欺罢了。
至于李倓,早就不在小峡东口了。一则大峡、小峡间的秋粮已然割尽,不必节帅亲自坐镇监督;二则前线胜报传来,他大舒了一口气——这仗即便最终还是打不赢,终究破了蕃贼四面围困之势,无论郭昕还是李元忠,应该都能撤得回来吧。
其三,听闻吐蕃方面遣使来请和,李倓自重身份,当然要在鄯州的节度大使衙署里接见对方了。
李汲返回鄯州,领着绮力卜藏去拜见李倓。绮力卜藏还是那套说辞,李倓强按怒气,问他:“若欲我唐以土地为偿,汝等想要哪里?”
绮力卜藏道:“我军可以稍退,两家仍以蒙谷、赤岭为界。唯北境,望以祁连戍、建康军为偿。”
李倓气极反笑。
祁连戍在祁连山北,侧翼拱护丝绸之路,则若舍弃祁连戍,等于打开大门,将吐蕃军放下高原。至于建康军,乃河西八大军镇之一,东向甘州,西凭崆峒山,南连祁连戍,北靠张掖河、合黎山,扼守着河西走廊最狭窄的一段主干道。则若蕃人得入建康军,便可将河西拦腰切断,自然也断绝了前往西域的通途。
你们这如意算盘也未免打得太响了吧!
李倓当即冷笑道:“原来我唐有三曲,汝等倒无辜,既然如此,孤又何惜多一曲啊?”下令给我推出去,乱刃分尸!
绮力卜藏大叫,不当斩杀来使,李倓回道:“我奉天子之命,持节而西,难道还杀不了一个蕃贼么?!”绮力卜藏心说不好,郭昕、李元忠未必有胆量杀自己,眼前这个终究是唐皇的亲儿子啊,难道儿子杀了人,老子会在乎吗?急忙又叫:“我吐蕃自然也有不是处……”
李倓摆摆手,要卫兵暂且放开绮力卜藏,问他:“汝等曲在何处?”
“两国相争,实受小人挑唆,在唐为哥舒翰,在我吐蕃也有赞普钟……”
李倓拍案喝道:“什么赞普钟?南诏与汝吐蕃何干?!”
“我说差了……我是说,赞普实受那阁罗凤的挑唆,才不合与舅家起了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