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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六, 各处衙门都恢复日常办公,穆华到了工部衙门, 可一整天下来,也没见赵肃喊他去谈话。
是了, 明明是对方理亏,先打碎了那灯笼,自己可还肉疼着呢,即便是上峰,也不好意思反过头来怪罪他吧,再说自己身后还有张阁老呢,赵肃想必也要顾忌几分的。
这么一想, 穆华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也逐渐恢复正常, 甚至对赵肃嗤之以鼻:倍受天子看重又如何,皇帝毕竟年少,管事的还是张阁老,来了工部个把月, 一开始还装出想厉行整顿的模样, 时间一久不也雷声大雨点小?这个朝廷早就不是他老师当首辅的时候了,量他也嚣张不得。
刚过完节,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干活,下衙时间一到,就纷纷收拾东西走人,穆华前脚刚想走,后脚苏正便过来, 说部堂大人有请。
穆华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浩然,你如今时来运转,攀上了大树,倒是深得看重啊!”
苏正目不斜视:“大人过奖了。”
哼,德性!穆华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大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赵肃正负手站在案边,见了他,热情招呼:“凤章,来了啊,快坐!”
“不知大人召下官来,是……?”
赵肃笑得和蔼可亲:“凤章啊,本部堂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穆华心道来了来了,脸上却故作懵懂:“大人这么说,下官就更糊涂了!”
“大年初二那天晚上,与令郎在街上偶遇,不慎打碎了他一盏灯笼,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不,还厚着脸皮去跟陛下讨了一盏灯笼来相赔。”
理智告诉穆华这灯笼不能要,但眼看那比金子还贵的东西被摔碎了,他心疼得要命,眼下见了一模一样的玻璃灯笼,自然眼前一亮。
赵肃见状,打趣道:“那会儿令郎说那灯笼贵重得很,我就押了一枚私印在他那儿,上面所刻,为先帝御笔,幸好从陛下那讨了灯笼来,否则这私印怕就回不来了。”
他提私印的来历,一则提醒穆华不要装傻充愣,二则告诉他,这印不是一般的印,别想着糊弄过去,把事情都推到儿子身上,自己推脱责任。
穆华心头大骂穆玉臣,一边从袖子里摸出那枚印信,双手递过去:“大人瞧瞧,是不是这一枚?犬子无状,万望大人宽宥。”
“哪儿的话,是本部堂有错在先。”赵肃把灯笼送到穆华手里,看着他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把玩,笑眯眯问:“我先前看这灯笼漂亮,也想买几盏,可惜有市无价,稀罕得很,不知你原来那盏灯笼是从何处买来的?”
穆华一愣,目光闪烁:“这是别人所送,下官不甚清楚。”
“哦?这灯笼贵逾十金,据本部堂所知,与穆家相识的亲朋好友之中,都没有买得起灯笼的商贾巨富之家啊。”
穆华笑容一滞,面色随之一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赵肃从案上抽出一本簿子,推到他面前。
“这里是佛郎机人在市舶司登记入册的三百五十七盏琉璃灯笼,其中除了十盏上贡之外,其余去向,被何人所买,都清清楚楚注明了,本部堂想请你认一认,这里头究竟有哪位是送灯笼给你的‘别人’?”
穆华瞠目结舌,终于意识到对方来意不善,甚至是早有预谋,否则怎么能连市舶司的登记册子都拿到手,先前这人请工部诸人吃饭,还一副与他们推心置腹的模样,莫非都是做做样子?他一个工部尚书,难道还想兼职刑部的活计,把工部掀个底朝天?
工部之贪,非他一人之贪,除非赵肃能把所有人连根拔起,但这里头还有不少背靠大树的人,穆华不相信他有如此魄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大人是工部尚书,而非刑部尚书,更非大理寺卿或御史!”
赵肃不愠不火:“你似乎忘了,本部堂还是内阁大学士。”
穆华定了定神:“大人如此做派,置张阁老于何地?”
他口中的张阁老,不是张居正,而是同为内阁阁员的张四维,穆华抬出他,只不过想吓吓赵肃,可他也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凤章,”赵肃温厚一笑,“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子维兄秉公为国,自然不会为了一个贪官污吏而自毁名声,再说考成法一旦出来,不用我手里头这些证据,你也是过不了考核一关的,届时在首辅面前,你道他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他说得没错,自己和张四维并没有多深的交情,真出了问题,他肯定不会力保自己,也许还会为了讨好赵肃而把他推出去,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穆华这才有些慌乱起来,思来想去,咬了咬牙,撩袍子跪下:“还请大人指点下官一条明路!”
“凤章快快请起!”
对方识趣,赵肃也没端着架子,伸手扶住他,将人托住。“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客气话,我就是不忍你将来误入歧途,这才出言相劝。”
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挖了个坑给老子跳,现在又来装好人!
穆华腹诽,面上却还要露出一副感激的神色:“请大人明示。”
赵肃微微一笑:“我看过工部的账册,实际用途写得含糊不清,而且数额庞大,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在你们手里,有没有另外一份暗帐,我也不计较了,如今只要你把其他人贪污受贿的证据列举给我,我不仅保你无事,还会替你美言,保你升迁。”
穆华叹了口气:“大人这是要把下官往火里推啊!”
赵肃摇头:“本部堂这是要救你一命,否则大可让御史弹劾你一本,何须绕这么一大圈子!”
穆华苦笑:“大人是放过我,但如果把他们供出来,我照样没什么好下场罢。”
“凤章,何须如此悲观,”赵肃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又亲自端了茶递给他。“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穆华一愣:“五十有八。”
“你可觉得自己有如当年严嵩徐阶一般的圣眷么?”
穆华皱眉:“大人就别揶揄下官了。”
“非是揶揄。”赵肃的语调如和风细雨,慢慢深入他的内心。“朝廷有制,官员年满六十则需致仕,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严嵩那样,令嘉靖帝青眼有加,耄耋高龄还在首辅位置上。满打满算,你也还有两年而已,很多人到了你这岁数,想的不是如何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是怎么尽可能为子孙后代多着想些。你说对吗?”
穆华想到自己还在国子监当监生的儿子,心头猛地一跳:“大人……”
“别急,你回去好好想想。”赵肃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逼迫他立时作出决定。
穆华内心翻江倒海,作着天人交战,许久才慢慢起身往外走,竟也忘了向赵肃告退。
“等等。”
赵肃见他瞬间受了惊吓的表情,不以为意地一笑,把那盏琉璃灯笼塞到他手里,霭声道:“好好收着,别再碎了。”
穆华手一抖,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又挑不出毛病,对上赵肃那张温和无害的面容,他的胃部就一阵痉挛。
现在他才发现,前任尚书朱衡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可惜这么好的一位老尚书,竟然被他们联手逼走了,结果接任的这位……
哎,悔之晚矣!
穆华回到家,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赵肃说得没错,朝廷风云变幻,谁也摸不清以后是个什么情形,他在这里几十年,见多了人走茶凉的凄凉景况,从严嵩到徐阶再到高拱,谁不是这样,官场无父子,他虽然头上顶着张四维同乡的名头靠着张居正这棵大树,可赵肃那边也有一干同年和高拱旧党,真掐起来,谁赢谁输还不知道,他自己肯定要成为赵肃杀鸡儆猴的对象,在工部这些年,他也私吞了不少钱,可要是没命花,一切都白搭。
穆华又想到穆玉臣,这个独子自幼被捧在掌心,读书不成,当然也没法通过科举当官,这才靠自己的关系成了国子监荫生,如今的国子监祭酒是王锡爵,听说还是赵肃的同年好友……
他想了整整大半宿,直到两眼红肿,脑袋嗡嗡直响,才终于下定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赵肃刚到工部衙门,就瞧见自己办公的屋子门口站着个人,而且看模样,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凤章,这么早……这是怎么了?”
招呼还没打完,对方一抬头,赵肃就被他的憔悴形容吓了一跳。
穆华脸色灰败:“大人就别调侃下官了,下官这是来请罪的。”
赵肃声色不动,仿佛早已料到:“呵呵,进来说罢。”
进了门,只有他们两个,穆华也不拐弯抹角:“大人,下官可以把这几年工部的账目明细一一奉上,但是下官想知道,大人昨日说的那些话,是否还算数?”
“自然算数,我保证绝不让你被牵连进去,而且此事一了,就会保举你到南京六部,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穆华苦笑,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相信赵肃,更何况官场也是讲信用的,正所谓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如果没有办到,反而赶尽杀绝,就会被视为不守承诺,这样的人,以后也没有人敢相信他了。
“大人是叫人来记,还是想亲自记?”
赵肃讶然:“没有账簿?你都背下来了?”
穆华坦然点头:“账册这种东西,一旦被查出来,就是真凭实据,最安全的作法,自是铭记于心了。”
“那你说罢,我来记。”
穆华便说了起来,某年某月某日,因什么工事用了多少材料,其中每份实际花费银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后赵肃找人核对,确实也分毫无差。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便放在后世,也是罕有,可惜他这份聪明才智,却没用在正道上。
有了这份册子,整顿人事自然不再是难题,赵肃趁机把工部上下都清理了一遍,该走的走,可以戴罪立功的暂时留下,当然吞下的银子也要吐出来,不过半个月时间,工部左右侍郎都已换人,苏正被拔擢为右侍郎,而复职的潘季驯则被任命为左侍郎。前者擅长核算,后者长于治河,赵肃就让他们各自负责一块,又将各司职责明确下来,这其中还裁了不少无用的职位,罢了不少冗员。
自然有些人不甘心,上疏皇帝,可都没掀起什么风浪,因为这次整肃让工部生生从赤字抠出五十万银两,原定拨给工部的一百万两,直接可以省下一半,挪作军费,这下内阁里皆大欢喜,人人开心,张居正自然也不会去找赵肃的不痛快。
到了年中,张居正眼看条件成熟,便正式向皇帝上疏,提出考成法。